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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看台绝唱二

来源:翻译官 时间:2017/12/11

陡然地,他的胸部好似被什么利器捅了一下,接着有鲜淋淋的血喷涌而出,直到他轰然倒地,还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蒲会长的死让困居玉石城的人们经受了一场心灵的洗礼。这个猥琐却又极尽富贵的老男人的离去在边城也算得上是一次千古绝响。仿佛是这个绰号“玉猴子”的人为极边之地做了一件开天辟地的壮举,人们自发地涌向河上戏台,要为这个让全城为之动容的英雄唱一出诀别戏。他们在玉河上放满了河灯,为那个慷然赴死的男人驱散鬼魅魍魉,算是对他的怀念和告慰。

当晚的河上戏台人潮汹涌,戏子们不顾日本人刺刀的阻拦,公然在戏台上唱起了告慰亡灵的安魂调。玉美人也出现在戏台上,她披麻戴孝,悲情戚戚,先是唱起了《长亭怨慢》:“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怕红萼,无人为主。算空有并刀,难剪千缕离愁……”。一曲唱罢,已是珠泪满脸,哽咽不已。接着又唱《念奴娇》:“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芳莲坠粉,疏桐吹绿,庭院暗雨乍歇……送客重寻西去路。”唱至最后几句,已是泣不成声。这一晚登台唱戏的人所唱之词句句发自内心。那极尽思念的词曲仿佛不是从口里唱出来,倒像是从心里流出来一般,让每一个有骨气的玉石城人久久难忘。

仲夏过后,霏霏的烟雨连绵不断,把玉石城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雨水无休无止地下了半个月,把大地洗刷得清清朗朗。玉石城的人们早已习惯了烟雨霏霏的夏天,在江南水乡长大的玉美人也不例外。只有孙宁,在连天烟雨中渐渐沉不住气来,他的内心在这个多雨的潮湿的季节变得压抑和负重起来。只有他自己明白,这种压抑和负重不仅来自日本人,更来自蒲会长。蒲会长的死让他的心灵备受煎熬。这种煎熬,来自他对师娘玉美人的占有欲,也来自他对蒲会长发自内心的深深的忏悔。

烟雨不紧不慢地潇潇而落。玉美人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水上戏台的阁楼里,隔着小小的窗格子眺望着水汽氤氲的远方。她的脑海里错觉纷乱,蒲会长不在了,她才实实在在地感觉到自己已然失去了可以信赖和依靠的依托。在窸窸窣窣的雨声中,玉美人感到有一种猝不及防的恐惧把自己的内心架空了。蒲会长活着的时候,她从未为自己的未来有过任何担心,也未曾想过自己的活法。她只是觉得自己是一块久旱的渴盼甘霖滋润的菜园子,是行将干涸而死的青青菜。她甚至希望有人来她的菜园子里偷菜,那个人,不是蒲会长,而是她的宿命。遇到孙宁,玉美人终于迎来了她宿命里的雨季,虽然大雨来得晚了些,但终究还是来了。那时,她从未想过会愧对蒲会长。也从未对蒲会长那苍老而干涸的眼神中流露出的哪怕一丁点的无奈和忧伤在意过。

但是现在,玉美人的心颤抖了。

淅淅沥沥飘洒了半个月后,边地的烟雨终于停了。太阳迫不及待地露出了脸,仿佛想把天地间的一切统统占有。天气初晴好,玉石城的大街小巷又平地冒出许多揣着良民证的行人。因为日本人的到来,碧玉斋已经名存实亡,佐佐木带人搜刮了商号里所有值钱的玉器。除了玉美人偷偷藏匿起来的那尊白玉仕女,碧玉斋实际上已经没有一件像样的玉器。偌大的商号,就剩下玉美人和孙宁两个人了。

慵懒的太阳终于把玉石城的各个角落照得透亮的时候,玉美人和孙宁打开了碧玉斋商号的大门。在临街的铺面,日本人派送的膏药旗在无风的晌午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玉美人不屑地向着膏药旗啐了一口,就听到了哒哒声,接着,对面大街上驶来几辆三轮摩托,穿着黄狗色呢子大衣的日本兵在三轮摩托上放声狂笑。孙宁刚要关上商号的大门,日本人的车子已经横亘在碧玉斋的大门前。一个翻译官模样的汉奸点头哈腰的进了门,说:“佐佐木太君有请孙掌柜。”孙宁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他嗫嚅着:“商会已经解散了,会长也死了,我不过是碧玉斋的一个学徒,佐佐木太君怕是找错人了吧?”

“没错,少佐阁下找的正是你。”翻译官露出一口黄牙,满脸奸笑地说。

日本人的三轮摩托在飞扬的尘土中驶离了碧玉斋。他们带走了孙宁,也带走了玉石城人惴惴不安的种种猜测。人们怒视着远去的在风中夸张摇摆的膏药旗,不禁为边陲小城和自己的命运深深担忧起来。

几年过去了,玉石城的人们已经习惯了那种困兽般的生活,虽然关于战争的传闻一直不断,但是大多是中国远征军节节败退的消息。人们在暗暗和日本人较劲的同时,时不时还会说起“玉猴子”——那个精瘦的老男人,和一个人独居在碧玉斋阁楼深处的玉美人。对玉石城人而言,他们始终是玉石城的骄傲。

时令已近端午,连天烟雨过后,玉石城的大街小巷氤氲在淡淡的雾霭中,小家屋檐下偶尔滴下几点水珠,溅在火山石铺就的石阶上,“扑溜”一声,瞬间了无形影。虽然日本人封锁了这座极边小城,但随着端午节的来临,昔日冷清的街面上又出现了熙熙攘攘的人流。粽子的香味也从流动的空气中飘来,又拂去,把糯米的清香捎到未知的远方。仿佛一夜间,玉石城又活了,在粽香中透出久违的生气。

一直深居简出的玉美人也在这天打开了碧玉斋阁楼上的纸窗。端午节的喜庆和粽子的清香透过门缝钻进来,一直萦绕着她的身心,甚至让她的内心变得酥软起来。现在,这座在玉石城久负盛名的商铺已经变得冷清而萧条。自从插着膏药旗的三轮摩托把那个曾经让她为之托付芳心的年轻学徒带走后,她不知道是日本人杀了他,还是他已经逃离了玉石城。反正那天之后她再没有看见他,她的心也就彻底死了。她忘了年轻时在江南风月场中的种种,忘了坐在马驮上走进玉石城的风光,忘了珠宝行中迷离醉人的珠光宝气。现在,玉美人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恨,恨日本人夺走了她平静的生活。

当她轻轻开启纸窗时,一小撮灰团从窗棂上掉落,玉美人深叹一口气,一滴泪珠从眼眶跌落。她想起自己好久没有打开这扇窗子了。清凉的空气挟裹着粽子味、炮弹的硝烟味扑进来,让玉美人心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看着楼下街沿上匆匆忙忙的行人,她愈加感到自己的孤独无助。

这时,远处传来“突突”的摩托声,间杂着整齐有序的踏步。街面上的人群骚乱起来,陡然分割成两列。玉美人凝神屏息,向远处望去,看见将人群分割成两列的是几辆三轮摩托,摩托上端坐着身着呢子军服的日本军官,几列鬼子兵在摩托后面小跑着踏步前进。车队耀武扬威地驶过碧玉斋门前时,玉美人看到最后一辆摩托上坐着一个身着淡蓝色长袍、头戴毡帽的人,他在鬼子兵中间显得不伦不类又格外显眼。当他经过碧玉斋门口时,他终于抬起头,朝着阁楼上望了一眼。这一眼让他们四目相对。那一瞬间玉美人几乎肝胆俱裂:她一眼就认出那个让她日思夜想的人,那个偷走了她的心的皮影戏班的少班主,碧玉斋的学徒孙宁。

鬼子兵们一晃而过,街上又开始繁乱起来。玉美人倚着窗棂,眼神呆滞而绝望。她似乎隐隐听到楼下的人们在大声叫骂着汉奸,使劲吐着唾沫。不知怎地,她的口中也嗫嚅着:汉奸,汉奸……

端午,连日烟雨的玉石城终于拨云见日,天空也出奇地湛蓝,甚至浮起一股股燥人的热浪。正午时分,玉美人关上碧玉斋的大门,穿过曲曲弯弯的巷子,径直向玉河岸边的水上戏台走去。经过一夜思量,玉美人决定带上藏在水上戏台的那尊白玉仕女,然后择机离开玉石城。然而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她与孙宁不期而遇了。

那时玉美人正走在从水上戏台回碧玉斋的路上,一路上野草菲菲,空气中散发着烦人的热气,苍蝇像赶场一样嗡嗡乱飞。低头赶路的玉美人被孙宁拦住了,他的双手紧紧攥着玉美人的肩膀,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口里不住地念叨着:“这么多年了,我想你呀,想你呀。”

玉美人闻声颤动了一下,她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看到他脸上早已长出硬邦邦的胡须,呢子毡帽下的脑门已经沁出细密的汗珠。说不清是爱是恨,她的嘴角藐出一丝不屑的微笑,轻轻地说:“你这个汉奸!”

孙宁的眼睛像充了血一样瞪得圆圆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解释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良久,他才轻轻叹息一声,放下搭在玉美人肩上的双手,说道:“我当上了日本人的维持会长和玉石商会的会长,我来是要告诉你,佐佐木是东瀛玩玉的高手,有人将你藏有白玉仕女的事告诉他了,他要你亲自给他送去那尊宝贝。现在,鬼子兵已经封锁了东去永昌的通道,而且佐佐木早已派人监视你,看来你是逃不过这一劫了。凡事你都要小心……”说着孙宁伸出一只手,轻轻摸住玉美人缠在腰间的一块红绸,就像在水上戏台的阁楼里剥去玉美人的衣服一样,他熟练地解开红绸,那尊白玉仕女完整地显露在眼前。

“多好的玉美人啊,她就要归佐佐木占有了。”孙宁嗫嚅道。

玉美人的泪水一下子涌出了眼眶。她的声音喃喃:“你这个绝情的汉奸……”音色苍白无力,瞬间就被哗啦啦的玉河水挟裹着流向远方。

随着六月雨季的到来,玉石城也进入了非常时期。

让玉石城人感到大事不妙,源于日本人的一次次扫荡。对玉石城而言,日本人每一次出动搜查抗日分子和抢掠,都宛如一场黑色瘟疫扫荡全城。佐佐木的手下倾巢而出,将玉石城大大小小的玉石商铺洗劫一空,这座极边之城最好的玉器统统成了佐佐木的所有。在不堪袭扰下,玉石商们关闭了商号,搬弄着家什,收拾着残存的一丁点金银细软,带着家眷老小,越过封锁线,一拨拨逃往永昌。

只有孙宁不慌不忙,每天侍奉在佐佐木的周围,陪他赏玩掠夺来的玉石宝物,聊些关于玉石的话题。看到孙宁对玉石掌故了解颇为在行,佐佐木自然对他格外垂青。许多玉石城人甚至惊讶地看到,孙宁整天出入于日军驻玉石城本部,对日本人也是俯首帖耳,唯唯诺诺。玉石城人对他鄙夷、不屑,同时也安慰自己:他这个汉奸就是一个外乡人而已,并非玉石城人,随他去吧。

六月的玉石城,梅雨霏霏,鼓点一样的小雨滴滴答答敲打在玉美人的油纸伞上。出了玉河上弯弯的拱桥,雨点的声音又变了,变成沙沙啦啦炒豆子一样均匀的一片。她的身后,六个黄狗一样的鬼子兵已经被雨水淋得全身湿透,抖抖索索,只是他们脚上的翻毛皮靴还精神抖擞地叩击着火山石上的雨水,“踏踏”的脚步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巷子两旁住户的心。

一场小雨初歇后,玉美人走进了玉石城日军本部。玉石城沦陷前,这是马柜主席尹大少的府邸,后来尹大少惨死在日本人的屠刀下,府邸成了佐佐木的指挥所。蒲会长活着的时候,他曾多次带玉美人来这里赴宴,洽谈玉石生意。这个地方,玉美人再熟悉不过了。可是现在,这里成了日本人的指挥所。想到这些,她的内心涌起阵阵呜咽。

踏进佐佐木指挥所的瞬间,玉美人再次看到了孙宁,他们四目相对,却似乎谁也不认识谁,就连空气也宛如凝固了一般。倒是佐佐木打破了这种尴尬的气氛。他嬉笑着凑近玉美人,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可人的美人儿,操着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说:“想不到玉石城还是金屋藏娇的宝地,十足的玉美人,真是国色天香啊。我的美人,白玉仕女带来了吗?”佐佐木说完努了努嘴。孙宁走上前,对玉美人说:“佐佐木太君顺便要请你唱段黄梅戏呢。”

玉美人用余光扫了孙宁一眼,说:“自打夫君屈死后,我已发誓不再唱戏了。那尊白玉仕女,是碧玉斋的镇店之宝,决不能送与外人。请你转告太君,小女子恕难从命了。”玉美人说这话的时候笑了,笑得十分解气。

佐佐木显然被玉美人的话激怒了,他恼羞成怒地指着玉美人破口大骂道:“你这个东亚婊子,我堂堂大日本武士能听你唱戏已经是高看你了,怎么连你这样的娼妇也自命清高?也罢,今天我佐佐木就成全了你。”说着佐佐木转身从墙上摘下佩剑。

看到佐佐木转身拔剑,孙宁快步上前,拦住佐佐木,口里忙不迭地哀求着:“太君息怒,太君息怒。我师娘唱不了,我给你唱,我会皮影,也会陇上那旮旯的花儿,你听……”

“陇上开满了山丹丹花,妹妹正好一十八,哥哥我好想掐一把……”

直到玉美人被带出佐佐木的官邸,那似曾相识的陇上花儿小调还隐隐传进她的耳里,丝丝入扣地撞击着她的内心。

那一夜,玉美人失眠了。她辗转反侧,想起亡夫惨死在佐佐木刀下,孙宁做了日本人的走狗;想起自己和白玉仕女前途未卜,不禁悲从中来。她打开蒲会长留下的那个玉匣子,把那瓶来自夷方地的“三步倒”紧紧攥在手里,想一死了之,又不甘心。其实玉美人心里再清楚不过了,虽然佐佐木已经将自己放回碧玉斋,但是周围到处设伏着他的奸细,就算自己死了,白玉仕女仍然逃不脱他的魔掌。日本人所谓的大东亚共荣和文明的假象背后,是丑恶贪婪的嘴脸。这些,难道孙宁就看不破吗?玉美人想。

一夜雨水淅沥后,天渐渐放晴。正午时分,玉美人一番梳洗打扮,带上白玉仕女径直去了佐佐木的官邸。走在街巷上,早起的玉石城人纷纷目视她走过一条又一条巷子。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看到玉美人了,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已经去了永昌,抑或是早已死在碧玉斋的阁楼里。现在,玉美人的出现打破了他们之前的种种猜想。他们不知道她要去哪里,或者干什么。对于玉石城人而言,保命才是最重要的。

六月最初的这场雨水过后,阳光和煦地照拂着水汽氤氲的玉石城。屋檐下洒下的瓦沟水,像几滴尿水,不紧不慢地掉到地上,在阳光的炙烤下,瞬间就成了过眼的烟云。节气进入盛夏雨季,空气闷热而单调,整座古城仿佛一个湿漉漉的面团,人们甚至可以看到玉石城上空冒起了乳白色的缕缕蒸汽。

这时佐佐木正在本部看一张军用地图,他的眼神从地图上玉石城的位置缓缓向东移动,越过永昌,越过大理,最后停留在昆明城的位置上。几年前,他从印度洋以东的夷方地长驱直入,一直来到玉石城。那时也是端午前后,占领玉石城的快感让他雄心勃勃。佐佐木想,再过三个月,按照计划,他们就可以打到昆明城了。但是现在,这些都还是想法。

这种由来已久的想法对于佐佐木来说,就相当于火锅上痛苦的煎熬。对于战争和掠夺,他们有些迫不及待。

一场梅雨过后,佐佐木也感到燥人的闷热。他不停地来回踱步,墙上滴滴答答的老式挂钟在告诉他漫长的时间脚步,他仿佛预测到战争行将快速推进,他和他的部队很快就将开赴远方。佐佐木想,这座城市里凡属于他的一切他都必须赶快获取,不能再等了。

想到这里,佐佐木穿好军服,带上随从,他要亲自到碧玉斋一趟。

当他走到门口时,看见孙宁匆匆忙忙地走进来,神色苍白地说:“太君,玉美人,我的师娘来了。”

孙宁话音未落,玉美人已来到佐佐木面前。她的手里拿着那尊白玉仕女。佐佐木细细端详着眼前的美人,看上去她面目清瘦,早已没了一年前的妩媚娇柔,但仍不失风情万种。佐佐木看得呆了,竟然一时想不起去接玉美人手中的宝贝。

“宝贝我给你带来了,我也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不过……我有一个要求。”玉美人故作风情地说。

“啊,好好好,别说一个,就是一万个都行。只要你留下来。”佐佐木显然被玉美人撩拨得心花怒放了。

玉美人也笑了,她轻启红唇,凑在佐佐木耳边吹了一口香气。那如蕙兰般馨香的吐纳之气,一时让佐佐木如痴如醉。

“我要和你赌玉。”玉美人说。

玉石城烟雨时节的雨水,就这样短短地停歇了两天。

短短的晴天让玉石城的天空刹那间赫然放亮,玉山上也飘过一朵朵洁白的云。困居了数月的鸡呀狗呀都一股脑跑出院子,在草地上、街巷里撒欢。那些薄薄的云朵被风一吹,马上幻化为烟云。叫天子追着白鹭,翻滚着,奋力地飞向未知名的远方。似乎日子很快就要进入秋天了,这种季节带来的微妙变化让玉石城人倍感惊喜。他们甚至产生了一些猜测和传言,说苍天有眼,远征军很快就要大反攻了,先头部队已经渡过大江,就潜伏在玉石城周围。

季节的变化带来了人们心理上的变化。这些微妙,孙宁都看在眼里。多年来,他委曲求全,一直处在风口浪尖,不是为了苟且偷生,而是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这些,玉石城人不知道,玉美人更不会知道。现在,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浪荡的皮影戏班少班主,也不再是那个不学无术的碧玉斋学徒,他为自己在做一件无人知晓的大事而自豪。包括这个秋天的即将到来,对他而言也是一种希冀和期盼。看着云朵四散,白鹭群飞,他一样有一种彻底松绑的自由和轻松。

佐佐木少佐也在这个短暂的晴天里十分难得的有了空闲,自从得到白玉仕女后,他日日夜夜把玩欣赏,爱不释手,就连睡觉也要抱着,唯恐一不小心弄丢了宝贝。佐佐木从未怀疑过自己赌玉的运气,他觉得玉美人提的这个要求甚至有些可笑,那也许不过是她屈从的一种借口罢了。佐佐木在给密支那的友人写信时骄横地写道:我在玉石城最大的收获,一是获取了这座流淌着珠宝和财富的城市,二是获取了两个美人。

但是佐佐木也敏感地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了,他常常流鼻血,头晕。随军的军医检查后告诉他并无大碍,是季节更替水土不服所致。

佐佐木放心了,处心积虑地策划着和玉美人赌玉的事。其实佐佐木心里再明白不过,自己梦寐以求的不仅仅是那尊白玉仕女,还有玉美人这个天生的尤物。她是他今生的注定,他没有理由不去俘获她。玉美人是水,更是一张贴心的画,早已将他的魂勾了去。佐佐木不得不承认,玉石城真的是一个有福之地。从缅甸到玉石城,一路上宝石玉器,红酥手,黄藤酒,自己也成了有福之人。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的佐佐木甚至不用去猜想接下来的结局,因为在他看来,一切都是顺理成章、自然而然。

赌玉是在水上戏台的阁楼里进行的。

玉美人早早就等候在阁楼里,她知道这次赌玉其实赌的是她自己,输赢都是一个结局。所以她执意要在水上戏台的阁楼里赌,这也是她的一个秘密。

佐佐木拉来了满满一卡车玉石毛料,日本兵们忙得满头大汗,将玉石毛料和解石机抬上阁楼。楼外的玉河岸边,无数玉石城人赶来围观,他们要一睹这场可谓惊心动魄的赌玉大战。

一切准备就绪,赌玉正式开始。第一局首先由佐佐木坐庄,他对着一块毛料仔细端详后,挂出“翡”的牌子。玉美人不慌不忙,对毛料摸了又摸,看了又看,最后挂了“石头”的牌子。佐佐木暗自窃喜,这块毛料是他从有名的玉石之都朵摩运来的,怎么可能是石头呢。直到毛料解开,佐佐木才傻眼了:正如玉美人所说,那块毛料真的就是一块普通石头。

出师不利,佐佐木先失了底气。第二局开始,他选了一块璞玉毛料,挂出“石头”的牌子。而玉美人用指尖轻触毛料后,说:“这是块好玉,还是淡水绿呢。”解开后众人一看,果然是上好的珍品。连输两局后,佐佐木气急败坏地说:“你凭的什么认定是‘淡水绿’?”玉美人莞尔一笑:“太君,‘翡暖翠寒’啊,好玉不用看,摸一摸,也能感觉出来。这块未‘开窗’的璞玉毛料,别看它外表漆黑,甚至风化了,但是单凭它纹理中溢出的水色,就是一块上等的翡翠料。我们中国有一句相玉的俗语‘水生翡翠’,看来,你还不懂中国的玉啊。”

最后一局是玉美人坐庄,她选了一块成色较好的璞玉,两人约定一局定输赢,看这块璞玉的“种色”。佐佐木这次不敢轻敌,看得十分认真,直到自认为已经有九成把握后,才说这块璞玉是冰种,水头短,是玻璃种中的次品。玉美人看看后,一时大笑不止。她说:“这明明就是老坑出产的老坑种,水头长,是老坑玻璃种中最好的上品,既有色也有种,价值连城,你怎么说它是水头短呢?”佐佐木哪里肯信,他纵横九州岛古玩玉器界多年,还不曾失手过。他想,这次无论如何都不会输了。

阁楼里的人屏住气息,四周围观的人群也寂静下来,人们期待着那激动人心的一刻到来。佐佐木和玉美人的身子也微微颤抖起来,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块待解的璞玉,谁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刀锯过出,一片透明得几乎可以照见人脸的老坑玻璃种出现在众人面前。围观的玉石城人瞬间大声欢呼起来:“水头长,水头长。”呼喊声一波接一波,就连水上戏台的阁楼也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轻轻摇晃起来。

佐佐木大叫一声,口吐鲜血,一头栽倒在玉石上。玉石城人大声叫着,笑着。鬼子兵们蜂拥而上,一起涌入阁楼。这时,水上戏台的阁楼摇了几摇,“轰隆”一声垮塌了,阁楼里的人群和瓦砾碎片一起沉入了玉河水中。

这一天,玉石城出了这件惊天大事。水上阁楼垮塌后,日本人派来了大批劳工和士兵,让他们打捞玉河里的尸体和残垣断壁。事后人们惊奇地发现,那些打捞起的尸体中并没有玉美人。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日本人的军医在解剖佐佐木的尸体时,发现他中了一种剧毒。那种剧毒据说来自遥远的夷方地。玉石城人也颇为费解:他们明明看见玉美人和佐佐木一起掉进河里,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人们感慨万千地说,是干干净净的玉河水把干干净净的玉美人带到远方去了。

当天夜里,短暂的休眠之后,大雨又如期而至。半夜时分,玉石城人被沸腾的狗叫惊醒。人们听到黑漆漆的夜空中传来飞机的隆隆声,接着他们看见玉石城的城门上亮起了几盏大红灯笼。灯笼指引着呼啸而过的飞机准确地飞临玉石城的城墙上空。胆大的人透过门缝看到,几声巨响后,城门被掀上半空。接着城外喊杀声乍起,枪炮声、军号声、鬼哭狼嚎声、哭爹叫娘声不绝于耳。

玉石城人这时才知道,永昌城里的远征军真的打过来了。

玉石城在这个不眠之夜光复了。天亮的时候,从炮火中醒来的人们看到古城已是满目疮痍、伤痕累累。巷子里到处是湿漉漉的雨水和血水,野外的路上都是泥巴邋遢和横亘的死尸,所有的房子都散发出硝烟和霉烂的气味。几天后,一拨远征军开进残破的古城,他们挨家挨户寻找一个叫孙宁的英雄。玉石城人百思不得其解,他们不明白那个狗汉奸什么时候成了抗日的英雄。当然,没有一个玉石城人知道孙宁的下落。远征军找遍整座古城,也没有一丁点关于孙宁的消息,最后不得不偃旗息鼓,以被炮火击中丧命的理由上报而告终。

数月后,有人说曾在陇上见过一对耍皮影的男女,像玉美人和孙宁。又有人说,上海一家古玩店里的老板娘看上去似乎是玉美人,她身边的男人就是孙宁。

半年后,永昌马帮走夷方的马锅头带回来一个消息,说在夷方地的朵摩,有一个专门伺候矿工的卖身女子,嗓门好,人也标致。先是在矿山唱花灯,后来就……

又过了大约半年,玉石城上昆明一带驮盐巴的汉子说,在昆明慰军会演时曾有人见过一个女兵,听口音这个女兵像是江南一带的人。女兵还会唱安徽的黄梅戏和云南的花灯小调,活脱脱就是玉美人。

永昌县到三湘一带贩棉纱的说得更玄乎:说他们亲眼在湖南的洞庭湖畔看见过一个女匪。女匪长得娇媚动人,是个赛天仙的美人。这女匪带着一帮兄弟,神出鬼没,不抢百姓,专杀鬼子,口音像是江南人,之中还夹杂着玉石城一带的方言。那女匪至今独身,从言行举止上看,一颦一笑活脱脱就是玉美人。

说得多了,就变得十分神秘,玉石城人有人信,也有人不信。慢慢地,这些传说就没人传说,没了下文。(完)

宋词,原名杨军。作品散见于《边疆文学》《小说月刊》《佛山文艺》《山东文学》等刊物。著有电影剧本《苗岭霓裳》,出版文集《蜘蛛王》。现居云南昌宁。

(本文发表于巫山杂志,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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