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松访华后，投降派渐占上风
几乎整整22年后的年7月，亨利·基辛格的座机迎着初升的朝阳飞越喜马拉雅雪峰，直抵红色中国的首都。
朝鲜战场的兵戎相见，还有无比漫长的冰川期，都将随着尼克松的特使造访北京而化为“旧桥下的流水”。孙仲谋背刘向曹的故事，在时光流逝千年后，行将在“大三角”格局上再现为“改变世界的一周”。
然则，在显著改善中国的安全环境，大幅度提高中国作为大棋局博弈方的战略机动性，乃至为此后的改革开放经济起飞奠定基础的同时，这场颠覆性的地缘政治革命，却也意味着外交家外交与革命外交的激烈竞争重燃战火。大致两年后，毛泽东针对“擅作主张”与基辛格商讨中美情报合作的周恩来的反“投降派”大批判，堪称这两条外交路线再度碰撞的标志。不过，北方边境空前严峻的军事威胁与东亚大陆极度赤贫的巨大落差，让毛泽东身后的中国并无悬念的靠拢了周恩来的路线。以这位总理赠送给美国人的憨态可掬的大熊猫为象征，双方以极快的速度相互接近，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一度成为中美的“蜜月时期”。
昔年朝鲜战场以命相搏的敌手，一面“热烈的倾诉对俄国人和日本人的厌恶”，一面紧锣密鼓的联手实施反苏俄的秘密行动。在卡拉奇与曼谷的码头上，美国人付账，中国人供应的军火一船船卸下来，从手榴弹地雷到小钢炮，应有尽有，当然数目最多的还是中国版的AK47（56式冲锋枪）。单是巴基斯坦军方有案可查的交货，年就已达到6万5千吨。而此际的兰利每年向中方支付的军品货款更是高达数亿美元，使得美国在那几年里，当之无愧的成为中国军火出口的最大买家。同在这段时期，从驱逐舰的燃气轮机到投入老山前线的炮瞄雷达，大量西方军事科技流入中国，在提高部队战力的同时，更是开阔了中国人的眼界。不过，最具规模的改进歼8战斗机的“和平典范”却是进度拖延预算超支，又遭遇诸多政治压力而无疾而终，还给相关各方留下了相当不愉快的记忆。再就是使用中国“长征”火箭发射美国卫星的特许状，以及该领域的合作与“蚕”和“东风”出口中东的联系，更是起起伏伏十余年，其中的故典足可写出一本书。
然则最为深远的影响，出乎操盘的基辛格布热津斯基乔冠华章文晋黄华的预料之外，却是出现在经济领域。作为建交安排的一部分，美国在年给予中国最惠国待遇。随着港台资本牵头的劳动密集产业从深圳昆山向整个南方水银泻地般扩展，对美贸易顺差如吹气球般膨胀，源源流入央行储备的美元成为中国经济崛起宝贵的原始积累。与此并行起步，飞越太平洋赴美留学的莘莘学子，在短期内扩大到数以万计。这股急速汇聚的洪流成就了新东方这般的考试教育培训，为遍布全美的院校研究中心提供了理想的人力资源，也为近距直接观察乃至参与美利坚的社会公共生活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机遇。
阳光普照之际也是黑影浮现之时。从流落宾州大学的两尊“昭陵六骏”是被谁盗卖又能否回归的前前后后，到基辛格的助手洛德出任驻华大使由于国会抗议计生政策被拖延了好几个月，而这位太太是华裔却不会讲中文的大使到了北京又因为乐于跟学生作家来往而惹了一堆大麻烦，陈年的“湖广铁路债券”尚且没有了结，新出的知识产权纠纷劳改产品出口又浮上台面，赴美参赛时叛逃的网球明星与泛美航班上丢失的外交邮袋，还有受邀赴宴却被挡在门外的教授.....交往的日益密切，也就意味着摩擦刮蹭的增多，但只要联手夹击北极熊的大三角格局未从根本上出现松动，此起彼伏的诸多事件并不足以掀翻双边关系的大船。
然而随着“春夏之交”在美国各大电视网滚动直播（这些CNN、NBC、CBS、ABC的大牌们本是前来报道中苏最高级会晤的），及至年底苏联崩溃宣告冷战落下帷幕，在公共形象与战略格局两方面，维系关系的基石均遭动摇。在历经过七八十年代秘密外交的老布什被当时还是反战示威学生的克林顿取代后，长期积累的矛盾在短期内喷涌而出，一时间使中美关系成了全球最差的大国双边关系。之后，先是申办奥运与“银河号”事件赶在了一起，接着就是围绕最惠国待遇与李登辉访美的对抗升级。年3月，随着M9地地导弹在高雄基隆外海溅落和两艘美国航母开抵西太平洋，金门炮战之际危险的武装冲突一触即发的气场一时遍布东亚外海。
从七十年代尼克松时期直至二十一世纪川普执政，中美之间最具破坏潜能的矛盾，一直在于台湾。简言之，这里蕴育着农耕海洋两大文明体系的“板块碰撞”：对于农耕文明，这既牵涉海峡两岸对正统的争夺，又干系到不容谈判的“领土主权完整”---然而实质上，这是在用引进的威斯特伐利亚西语，复述农耕帝国对“四海归一”完整属性的强调；对于以海权思维审视东亚的海洋文明，台湾岛却又意味着完全不同的东西---谁控制了这个面积3万6千平方公里，当南北之走集海路之要冲的岛屿，谁就是将西太平洋的咽喉命门握在手中。不过，这个当年令中美大使级谈判进行轮而全无进展的“怪圈”，并非完全不存闪转腾挪的空间。就如后来穿梭协调安抚埃以的基辛格与布热津斯基所认识到的，埃及对于西奈半岛的要求是收复国土的“面子”，而以色列对于西奈半岛的要求则是军事安全的“里子”，于是妥协的办法就是埃及收回西奈但只可民治不可驻军。与此相似的是，农耕文明针对台湾岛的诉求是政治的，甚至可以说是礼仪的，而海洋文明针对台湾岛的诉求却完全是实质的---语义含混模糊的“一个中国”在相当长的历史跨度当中能够维持最基本的和平，而且至少理论上可以提供最终解决的路径，最根本的原因即在于此。
而黏合太平洋两岸，“跨越1万6千英里”与尚未散尽的“敌对情绪”，将两个文化背景意识形态迥异的大国联结在一起的“桥梁”，在近半个世纪的跨度里，从联手钳制苏俄的地缘战略需求，转换为价值超出万亿的地缘经济利益。只是，当年以爬出越战泥坑并在远东拖住苏俄为初心的防御同盟，很快就被导入美国沙特中国联手扶持圣战者游击队的轨道；而价值链要素的巨大价差，使起初不过每年一两百亿美元的贸易规模，在中国加入WTO并得到美国的永久性最惠国待遇后，旦夕间演变为跨国公司将生产车间搬到中国东南沿海的浪潮，以致于“中美国”（Chimerica）横空出世。然而，恰如“敌人的敌人是朋友”的冷战“大三角”，一朝局势骤变共同敌人消失就面临崩塌的危机；而在世纪之交的削减成本狂欢背后，获利一面是中国的国民经济，一面是利润飙升的华尔街，付出代价的却是北美腹地的中产阶层，尤其是岗位被移走的制造业工人。北京奥运开幕前不久爆发的“次贷危机”，在相当程度上既是这一实体经济大搬迁的后果，也标志着太平洋东西两岸实力对比的变化。
需要指出的是：虽然从到，先在大三角上纵横驰骋，后在九十年代低调隐忍，政策行为层面的灵活务实，一眼望去甚或几近当年的北京政府；但究其内在，相比往昔从段祺瑞到吴佩孚从未否认华盛顿秩序的合理合法性，这个基底色调比国民政府更左也更民族主义的政权，靠拢“美好年代路线”的动机却是“韬光养晦”。在半公开的文宣里，“等待时机”之类字眼也非罕见，更为隐秘的“内参”更是可想而知。在巴黎与华盛顿慷慨陈词的顾维钧真诚的相信他说出的每一个字，而听众们无论反对还是赞成他的立场，从来不曾有谁质疑他的正直与信誉；同样的评价，是否适用于毛泽东对尼克松说的“我是世界头号共产党人，而你是世界头号反共分子，历史把我们带到一起来了”，可谓见仁见智；至于后来的钱其琛、唐家璇、李肇星，还有那些不胜枚举的外交部发言人，他们自个是否相信公开说的许多话，恐怕也只有他们自个知道了。
从“妥协的艺术”到再版义和拳
从“求同存异”的上海公报，到全面接轨的WTO议定书，“妥协的艺术”在尼克松访华后的“投降派时代”并非罕事。然如前所述，在当事者的内心深处，是否真诚相信一手建构的体系乃是天然合理，不仅影响当时的举止，更会影响到此后的心态，而且这个影响往往是长期的。随着“次贷危机”在欧美全面爆发，忍受“遭欺负受气”的日子到头了，可以“结束韬光养晦，开始有所作为”的声音渐渐抬头。以范围越来越宽泛边界越来越模糊的“核心利益”论为面目，“中国可以说不”似乎终于等到了“扬眉吐气”的时刻。
诚然，譬如引进外资高于一切的“超国民待遇”予以调整，应有之义堪比昭昭；只是莫说外企，就是本国的私营民企，又何尝享受过一视同仁的国民待遇？曾在当年的中美关系正常化里反复博弈并签署了“三个联合公报”的台湾，位列“核心利益”理属当然，但将南海的那些出没不定的珊瑚礁也一家伙划为“核心利益”，岂非贻笑大方？“将对外政策中的议题都纷纷冠以‘核心利益’，核心利益的概念反而弱化了.....中国的国家利益不是靠我们自认为赢得道德的高地就能去实现的”---时至今日，还要多少明白一些的人如此敦敦教导，实在是个并不好笑的笑话。然而，即便这样的敦敦教导，从平民百姓到那个海子里头，常常并不很喜欢听。于是从“吃饱了撑的”到抢话筒训记者，令人侧目的脸红脖粗扯嗓门一再上演。“乱要价钱，不愿吃明亏，结果吃暗亏；不愿吃小亏，结果吃大亏”的翻译官外交，也再度粉墨登场。
以为标志之年，中国的外交事务一面四面出击一面全线被动，及至/17，朝鲜半岛随着北方一再核试南方进驻“萨德”而彻底游离于外，这是晚清气数将尽的甲午前夕亦不曾出现的局面；南中国海随着年夏海牙仲裁宣判，将“九段线”内的“历史性权利”一概全部否定，包括太平岛在内的南沙尽数沦为无资格拥有专属经济区的“岩礁”；在货币金融领域，希拉里满脸堆笑来访之际不曾逼其签下“熊猫债券”之约，却在本土资本流动并未开放的状况下盲目推动“人民币国际化”，短短数年后便遭遇外汇储备承压而只得严控资本外流的尴尬局面，毫无章法的“一带一路”更是沦为贪污贿赂卷包洗钱的重灾区；然则，此际中国外交窘境最突出的“代表”，却是非“洞朗事件”莫属：一个军事上拥有火箭核武器、航空母舰与几百万常备军，经济上拥有超出10万亿美元GDP与数万亿美元外汇储备“只要出手北上广深的房地产市值就足以买断美利坚”的大国，竟对越过边界盘踞洞朗的几十数百红头阿三无可奈何，僵持数月后，只得全盘接受莫迪政权的要价，以停建洞朗修路换取印度的撤军。是举莫迪得以破天荒的在国际舞台上压了“北方大国”一头，在国内改革由于“废钞”等举措矛盾激烈之际，以高举民族主义大旗取得巨大政治成功，可谓豪赌得逞。而以妥协退让息事宁人了结洞朗对峙，可谓彻底坐实了色厉内荏的普遍观感，从大海对面的菲律宾日本到陆地接壤的中亚斯坦西南缅甸，类似事件的再度上演，恐将不过时间问题而已---相比百年前顾维钧有理有据而又铿锵有力的“弱国有外交”风姿，以堂堂“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录得如此外交惨败一再上演之景象，亦可谓一绝也！
毫无疑问，这一切的背后，是大洋彼岸的美国。
如本文卷首言（详见原创文章：中国外交的美好时代---兵不血刃收回青岛始末），从维也纳到凡尔赛/华盛顿，先由大英帝国独霸，随后逐步过渡到美利坚主导的英美系秩序乃是一个全球霸权体系。但这个霸权体系并非一个统治者通吃的专制体系，而是位居体系顶端的霸主收取最大份额收益的国际契约体系。这个在九国公约当中被浓缩为“门户开放”的华盛顿秩序，在击败德国及日本建立封闭独霸区域的图谋后，冷战时期覆盖范围既已遍及苏俄一边之外的整个世界，冷战落幕后，就更是名正言顺的向全球各个角落扩展。
无论“七海一体”的国际海洋秩序，还是“机会均等”的国际贸易秩序，都是这个全球霸权体系不可或缺的基底成色。华盛顿秩序在当年不允许日俄德法以瓜分“关门闭户”，到如今当然也不会允许一个大国以偷步“关门闭户”---所谓“偷步”者，一面试图单方面从华盛顿秩序当中获益，一面却又拒绝接受华盛顿秩序的基本条件---倘若只是从国际贸易到专利商标，弄出一堆驴不似驴马不像马的“土规矩”倒还罢了，关键因素在于，随着工业化信息化的急速拉升，脱胎于农耕的大陆帝国对于东海南海还有台湾的诉求，开始出现了“海洋化”的趋势。
然而这个所谓的海洋化，却是严重的名不符实：虽然深受海洋的浸润，大陆却仍不愿接受海洋的开放包容，而是试图将大陆的排他独占扩张到海洋上。但同样是由于海洋霸权体系是一个开放性的份额收益体系，而且多年实践证明其能够提供稳定的预期，该体系的维护者不仅仅是霸主，也包括体系的众多参与者---事实上回顾一下当年中国自己在海陆之间所作的选择即可说明一切---因此，倘若在当前的危险道路上走下去，投入美帝怀抱的“敌对势力”只会越来越多。不仅是从日本列岛到印度次大陆的弧形封锁可在川普政府手上轻易成型；一旦华府内斗分出输赢，不再受到内政牵制的白宫开始与克林姆林宫相互接近，海陆夹攻前后受敌的处境就随时可能降临。这绝非危言耸听！
上个世纪之交，全无眼界的懵懂和冥顽不化的愚昧终致拳匪祸乱京畿，一场巨祸将千年古国带到了毁灭的边缘。昔年殷鉴未远，然其中戒慎恐惧，未知当局者可有体察深思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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