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夜色而来》
楼海/著
精分摄影师X深情翻译官
光影斑驳的世界里,
你是我唯一的聚焦点。
内容简介:司音来到韩家那年是开春,万物复苏,冰雪消融。
韩征站在院子里看她,觉得那不是妹妹,是一株即将扎根在他身上的寄生枝。春风一来,便破土而出,奋力攀爬。他被迫分她阳光,雨露,土壤,营养……直至最终给她完全的生命,完整的心。
作者简介:楼海
社会主义好青年。喜欢做梦,喜欢发呆,喜欢这纷繁多彩的全世界。热爱祖国,热爱生活,热爱造物者赋予的每一天。
已出版作品:《莫比乌斯》《忽然你走来》《呦呦鹿鸣》
第一章
司音走近临时搭建的摄影棚往里看的时候,这才明白女同事间骚动许久的情绪究竟从何而来。
灯光所在,一个身材颀长匀称、比例堪比男模的外国人坐在高脚凳上闲适地抱着双手,随着摄影师的指挥,很是配合地摆出沉思或者笑脸。
他一双眼睛蔚蓝如大海,头发是灿烂的金色,自带着邻国最年轻部长的光环。司音轻笑,哪怕是见惯俊男靓女、眼高过顶的圈内人,还是挡不住惊叹的节奏。
这一切,女人的天性使然。
入到这一行,司音算是歪打正着。
她喜欢观察,精于观察,能发现外人眼中平淡无奇的事物背后的一点趣味。无论风景还是肖像,司音都能拍得别有味道。
彼时微博刚刚兴起,在闺密春晓的撺掇之下,司音赶了一趟时髦,开了一个昵称是“静候佳音”的号,每天上传几张自己满意的图片。
起初一片寂静,后来飞来小鸟一两只,等她频繁收到转发点赞提醒,再去看首页的粉丝数时,自己也吓了一跳。
从零到万到十万,直至现在的百万量级,素人陡然变网红,司音就这么歪打正着进了摄影圈。不过尽管司音玩摄影多年,能够进到主流圈子却也只是这一两年的事情而已。
她自学成才,从来不是学院派,讲究出身的圈内人表面尚算和气,背后总嘲讽她是野路子。是以国内一线期刊向她投来橄榄枝的时候,批评声此起彼伏。
周围飘起烟味。
气味刺激鼻腔,顺着神经迅速抵达大脑,司音觉得口淡,下意识地猛抽了两口烟。
近在咫尺的地方,忽地响起打火石摩擦的声音,一连几下都没冒火,身边那人使劲甩了甩打火机,又扣手打了两下。
仍旧没着。
司音将烟含嘴里叼着,掏出方才用过的一盒火柴,向着身边人站立的地方一扔,含糊说:“拿去用。”
那人稳稳接到,抓着火柴朝司音一挥,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来:“谢了。”
司音微微一怔。
不是为别的,只是那音色低沉醇厚,像一瓶窖藏多年的陈酒,简直好听得不成样子。
大抵动人的声音都差不多。许多年前,她也曾被一个男人类似的声音吸引,而记忆中的声音比此时听到的更加清越,更为年轻。
一别经年,岁月洗礼,他现在的声音或许一如当初,或许也如这人一样低沉了些,也沙哑些。
男人抽出一根火柴在砂纸上擦了擦,一股青烟扭着身子蹿上来,没着,扔了重点一根,还是如此。
男人低声道:“真邪门了。”
司音扭身过来,将火柴重拿回来,抖着打开的盒子看了一眼,继而拇指按在火柴棍上一用力,木头杆子齐齐断开。
她将火柴盒扔了,说:“可能刚刚不小心沾水受潮了,你拿我的烟点吧。”她两手夹烟递过来,凑到他面前。
男人一根手指扣在她的手腕上,调整位置。
棚外没亮灯,视线受限,男人又低着头吸烟,除了高大的身材和抹了发胶闪着光的头顶,按理说不应该判断得如果武断。
但司音还是猛地倒吸一口凉气,愣在当场。她并非刻意地看到了他的一只手,五指纤细修长,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边缘光洁弧线圆润,指缘连一点倒刺都没有。
是了,哪怕沧海桑田,人事变迁,他还是习惯于将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体面又精致。
香烟一端终于亮了亮,猩红一点在吸吮的时候分外鲜艳。
男人这时候松开她,抬起一张英朗俊俏的脸,看着她,薄唇牵动,淡淡地笑。
“你抖什么?”
抖什么?
外人听起来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入她耳中出来便是戏谑又恶劣。
回神的一刹那,司音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颤抖,夹着烟的一只手几乎抓不住那细白的长烟——
幸好,也只是几乎而已。
控制住身体里那迅速打转的陀螺后,司音又恢复了一贯的镇定自若,目光里尽可能不带波澜地看了一眼面前的人。
韩征早已直起腰,缓缓吐出一口烟,表情阴晴不定。
哪怕她个头相比以前又蹿高了几公分,还是被人高马大的这一位轻松超越。他几乎要低头,才能让视线笔直落在她脸上。
一时之间,谁都没有先开口。
空气凝滞。
气氛尴尬。
时间像抹布里的水,用力一拧,落下几滴。
幸好社里新认的师父这时在喊司音,她连忙挥了挥手,说:“在这儿呢。”
她向面前的人略点一点头,他亦眨了一下眼,她随即匆匆而去。
转身而过的一瞬间,她略带自嘲地在想:六年后的第一个照面,彼此打招呼的模式是点头和眨眼。
师父姓后,走过无数山川大海,也见证过不少足以载入史册的大场面,是国内有名的摄影大家。
老后年逾花甲,对新事物充满好奇。他是“静候佳音”最忠实的粉丝。司音能进社里,他功不可没,而在她受到冷遇的时候,又是他站出来力挺。
跨过一丛电线,司音将烟留在一旁的沙盘里,很迅速地嚼了一颗口香糖。
老后拉她到身边,说:“过来,看看大师的原片,根本不用后期,发给编辑就能刊印。”
司音凑近过去,盯向相机画面,说:“好啊。”
老后翻页,絮絮自夸道:“大师很完美主义的,轻易不给人看原片,要不是今天有我,你才没机会享受到这种福利。”
旁边屡屡被恭维的“大师”冷汗涔涔,说:“老后,你这话怎么听得我背后发毛?”
“实事求是,不然社里也不会把这么艰巨的任务交到你手里。”
司音看着画面,却怎么也刹不住脑内翩飞的思绪。
头顶上方灯光已亮,身边有人影擦过。宽厚的背脊,劲窄的腰,笔挺的正装西服,他穿得很是精神。
老后说:“觉得这张怎么样?”
司音定睛一看,已是一片黑色,照片翻到最底,没有预览。她不好意思地抬头一笑。老后摇头:“想什么呢?”
被抓现形。
年轻部长迎面而来,身后带着他的团队,韩征亦站在一旁。哪怕他极力弱化自己的存在,然而无论是外貌还是气场,竟全然不输,衬得方才还被津津乐道的精英逊色不少。
他吐字清晰,语速平缓,正将这位部长的谢意转达给在场的工作人员,举手投足间,说不出的气定神闲。
立刻有人在司音身后私语,小声询问他的来历。
另一个人回答:“你连他都不认识?这是高翻韩征,人长得帅吧?”
“帅帅帅……”
拍摄结束,老后领着司音将这一行人一直送到门外。黑色的外宾用车已排队等待,大家各自上车。
其中唯独韩征多站了一会儿,向老后礼貌颔首后,又落落大方地来与他握手,说:“今天辛苦你了,后摄影。”
老后笑道:“哪儿的话,应该的。”
韩征随即很自然地向一边的女士伸出手,说:“你也辛苦了,司音。”
老后大吃一惊,说:“你们俩认识?”
韩征不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说:“何止是认识,她可以算得上……”
有人屏住呼吸。
“我的妹妹……”
老后欣喜异常,说:“看来感情深厚。”
司音说:“韩翻客气了。”
她冷着脸,在老后面前不好发作,只能不情不愿地伸出手,几乎刚刚触到他干燥温热的手心便要抽出来。
韩征已经收紧右手,扼住她的手。她手指冰凉,还跟当年一样,硬邦邦的,只裹着一层皮。
“好久不见,司音。”
司音心尖不受控制地一颤:“好久不见……韩征。”
真的是好久不见。哪怕这名字在午夜梦回反复出现过千万回,真正念出声来的时候,司音还是觉得僵硬又生涩,脑海里一个声音盘旋——怎么陌生至此?
韩征已经松手,视线轻掠过她,对一边的老后道:“刚刚部长的秘书让我转达给你们,将照片处理好之后,多发一份去他们的邮箱。”
老后连连点头:“没问题,那麻烦韩翻把邮箱地址写给我,弄好之后我立刻让人发过去。”
韩征说:“可以。”
他翻包找出纸笔,很快写好,递还过去,又分别送出一张名片,这才上车。
老后挥手道别,此时欣喜不减,对司音道:“社里只和这位部长定了拍照,一直想跟他约个专访,却没有牵线搭桥的人。你跟那位翻译相熟,要是方便的话可否请他帮一帮忙?”
司音不想和韩征再有任何瓜葛,蹙着眉心道:“其实我跟他也没有那么熟悉。”
老后带着几分失落,说:“你为难的话,那就算了。”
韩征一上车就被副驾驶位置上的沈珏缠住。
年轻同志还不够成熟,有点小事就激动万分地大喊:“韩翻,原来你认识那个大美女啊!”
韩征手机正响,安东给他打来电话,通知他拒绝参加今晚的活动,并且义正辞严地说:“别总想着泡吧,也要想想梦想和远方。”
韩征一阵嗤笑:“平时听到去喝酒,你小子第一个来劲,今天这是怎么了?口不对心,你妈是不是在旁边?”
安东着急:“去你的!许你要求进步,就不许我浪子回头?”
插科打诨,韩征心里却跟面明镜似的,问:“你今天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人要招待吧?”
这句话倒像戳中安东的心事,令他立刻嚎起来:“没有,没有!什么人能背着你招待啊?我妈喊我回家吃饭呢,老太太最近盯我盯得紧!”
挂了电话,韩征这才抬头看过去,问:“你刚刚说什么?”
沈珏拉长了安全带,恨不得把整个人都转过来,说:“我刚刚是问你啊,你根本就是认识那个的美女的,对不对?”
韩征说:“你怎么看出我认识她?”
沈珏说:“听到你喊她的名字了呗,司音……”
沈珏手舞足蹈,一张脸上闪烁着八卦的光辉,刻意放大韩征的语气,极其夸张而生动地喊那两个字。
韩征很是坦白:“我没说不认识她。”
沈珏大呼上当:“不带这样啊,韩翻。你这是赤裸裸地作弊,我有权单方面终止刚刚的打赌。”
韩征气定神闲地睨了她一眼:“你敢。”
那对黑眼睛里立马“嗖嗖”射出两支冷箭,把沈珏吓得往后一缩,又好好坐回位置上,低声咕哝:“赖皮。”
沈珏是翻译室里新来的实习生,因为能力出众,参加过培训后,就被分到韩征身边,打下手的同时跟着他继续锻炼。
虽然性别女,个性大大咧咧的沈珏却更像一个粗线条的爷们,不事儿妈,不拘小节,安静下来抱本字典可以啃大半天,可一旦疯起来,就连韩征都拢不住。
繁重的会议结束,大伙众星捧月地簇拥着那位部长前去拍照时,被拘束了一整天的沈珏就像开了笼的泰迪,满屋子打滚去找乐子。
韩征乐观地想,这样也好,起码这会儿做事不会被打扰了。
可惜好景不长,没多久就有人在他的肩头狠狠一拍,大惊小怪道:“韩翻,快看,那儿有个大美女,大伙都盯着看半天了!”
韩征忙着做笔记,肩头一耸,隔开沈珏,道:“别闹。”
沈珏软磨硬泡:“真的特别美。韩翻,你别假清高,就看一眼嘛!”她说着就去摘韩征的眼镜。
韩征不堪其扰,说:“够了,别没大没小的。”
韩征拧着眉,视线还是随沈珏手指的方向直视而去。
那是一个高挑纤瘦的女人,打扮简单但时髦,挂脖上衣,烟枪裤,尖头皮鞋——光线暗,其实看不太真切,只有瘦高的轮廓,影影绰绰。
韩征却猛然站起来,打翻了搁在腿上的小桌板。他一手控制,纸笔仍旧摔了一地,耳边只有一个声音——是她。
画面里,那女人抽出一根烟点上。韩征心中又是一颤:她居然还会抽烟了。
沈珏大为感慨:“韩翻,你这反应是不是大了点?”
韩征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地直视前方。
沈珏抱着两手,轻轻撞了一下他的胳膊:“光看有什么用,敢不敢上去搭讪啊?”
韩征拧眉,说:“有什么不敢的?”
沈珏可不相信这平日里的草食男一下子就改了性,说:“哟,别吹牛!咱俩打个赌,你要是敢过去搭讪,我就请今天的夜宵,生猛海鲜烧烤全羊……不然,就你请我,怎么样?”
韩征已经一步跨出去,绕到了那女人的身后。
沈珏此刻很是肉疼,觉得韩翻这个人来阴的。斗不过他,还是认怂吧,她可怜巴巴地转头去看他:“韩翻,我实习期工资还没发呢。”
韩征白了她一眼,说:“你今晚有没有空?”
沈珏几欲落泪:“韩翻,你就这么怕我赖账吗?”
韩征说:“择日不如撞日,晚上还有点私事,烦请帮个忙。”
“什么忙?”春晓将行李拖到床边,撑腰看向站在一边的司音。
司音直勾勾地盯着白色床单上飞速掠过直至消失于无形的一道身影,说:“算了。”
春晓一脸无奈:“下次遇到小强,麻烦直接拨给前台。”
司音耸一耸肩:“前台没有你好用。”
春晓哈哈大笑,开箱翻出衣服,说:“你今天好像有点魂不守舍,遇到什么事了?”
司音说:“没啊,一切正常。”
春晓哼了一声:“你可骗不到我,从上飞机那会儿就开始不对。”
司音一笑了之。
六年在外,头一次踏上返程的飞机,司音当然做不到无动于衷。
飞机还在上客阶段,司音便提前经历一场失重。
一颗心悬于半空久滞不下,呼吸都开始不顺。
空姐看出她的不适,过来询问情况,很体贴地问她是不是要先喝些什么。
一边的春晓说:“到底是头等舱,服务就是体贴入微。麻烦给她一杯香槟,把人灌晕就万事大吉了。”
司音白过一眼,说:“就你话多。给我半杯牛奶吧,要热的。”
空姐一脸古怪笑容,起身说:“请稍等,女士。”
飞机盘旋至A城上空的时候,这股难受到达顶峰,她浑身出汗,背脊冰凉。
春晓握住她发颤的一只手,问:“要紧吗?”
司音紧紧咬住下唇,摇了摇头。
直到飞机顺利落地,她吹着空调格栅里噗噗而出的冷风,脚踏实地,方才将一颗心安定下来。
魂魄归位的时候,她若有似无地想:不是自己的错误,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拿出来折磨自己?
韩征的话又响起在耳边:“司音,你要是离开,那咱们俩就完了。”
司音一挥手,抓破记忆里的残像。春晓跟过来,抽走她含在嘴里的一根烟,指了指墙上的牌子:“NoSmoking”。
或许真是近乡情怯的情绪影响到司音,因为跟他头顶同一片天,脚踩同一块地,所以身体本能地出现排斥。
可造化弄人,就是那么巧,匆匆赶回来的头一天,他们便在一个几乎不可能碰见的场合,碰见了。
看着春晓将东西整理好后,司音抱着脑袋仰面躺到柔软的床榻上,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说:“春晓。”
春晓撇嘴:“在呢。”
司音闭上眼:“今天我遇见一个人。”
春晓坐到她身边:“我认识吗?”
“不,不认识。”
“让你这么苦恼,又这么记挂,是个很重要的人吧?”
重要,当然重要,那该是朋友,兄长,恋人,挚爱……
她愿意为他改变自我,放弃一切,也能在他要她离开的时候默默转身,不再打扰。
六年前的一场变故,让他们由亲密无间变得形同陌路,再往后,彼此活动在没有交集的两个世界,就真的分道扬镳了。
司音这时候睁开眼,看到旁边春晓亮晶晶的瞳仁,摇了摇头,说:“没有,普通朋友。”
春晓笑得极有内涵。
司音将她一张脸推开,坐起身来,说:“我得出去一趟,朋友知道我回来,组了个局欢迎我。”
春晓跟着起身,感慨:“你这一天的行程还真是满满当当,又是坐飞机,又是拍摄,现在还要出去逍遥,二十四小时连轴转,你都不带累的?”
司音穿鞋子,含糊说道:“那也没办法,回来时间紧,不见就要错过了。”
春晓问:“谁挑的头?是不是一直暗恋你的那一位……叫安东?”
司音睨她:“暗恋我的人多了。”
司音抽出一根烟叼嘴上,想了一想又掐了。旁边的春晓讥讽她虚伪:“真想让人看不出来就戒了。”
司音掂了掂手里的那包烟,说:“是得戒了。”
门铃正响,春晓说:“肯定是找你的,去开。”
司音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春晓直往被子里钻:“你开玩笑的吧,我可要好好睡个美容觉。”
司音连忙拿了手包和房卡,将门打开——门外却空无一人。
她正狐疑着要出来,突然“砰”的一声巨响,五颜六色的彩片冲到半空。
安东一脸笑容地跳出来,说:“Surprise!”
司音一脸无奈地摘了落在头发上的几片彩纸,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一番:“一点都不惊喜,是惊吓。”
安东乐呵呵道:“那也不错。”紧接着一张大脸直逼司音面前。安东上下左右看仍嫌不过瘾,两手紧捧司音的腮帮子,将她一张脸挤得皱成核桃。
安东甚是宽慰地舒出一口气,万分感动地说:“是我们家司音,原装的,小模样不仅没长歪,还越来越好看了!”
司音一手劈在他的后颈,用了几分力气。这回皱脸的换成安东,人疼得一下跳起来,说:“姑奶奶饶命啊!”
司音白了他一眼,道:“该!看你还敢不敢动手动脚了!”
门后又晃出一人,女的,烈焰红唇,齐肩卷发,穿一字领黑色小礼裙,露出的皮肤白得晃眼。
司音拍拍还在耍宝的安东,问:“你是不是忘了谁了?”
安东连忙将人搂过来,昂着下巴介绍:“女朋友,莫莉。莫莉,叫姐。人长得漂亮吧,气质独特吧,拍照还特别好看,一会儿让她给你来一张。”
莫莉妆容夸张,声音却是小小的:“姐。”
司音答应:“什么时候喝喜酒?”
安东笑:“快了,快了,少不了你的份子钱。东西都拿了吧?咱们走呗,大伙都差不多到齐了,就等你去开席了。”
司音将门带上,说:“走。”
安东跟莫莉来时各自开了一辆车,司音跟安东同坐一辆,莫莉开着她红色的小跑在前开道。
司音坐进安东的车时心中惴惴不安,问:“我坐你的车没问题吧?我看她好像有点不高兴。”
安东说:“哪能啊。”心里却有些打鼓。
方才往车库走的时候,莫莉偷偷拽过安东的手,细声细气地问:“你要接的果然是她,你们俩是不是真的那么熟啊?”
安东立马哼了一声:“这怎么能说熟呢。”
那是相当熟。
说句不嫌恶心的话,他跟司音也算是标准的青梅竹马。他见识过她胆小害怕闹情绪,也见证过她与韩征革命情谊的全过程。
那时候的感情真是透明又纯净。司音眼里心里都是韩征,他则是跟在司音后面赔尽小心的暗恋者,天天扎着小人,暗搓搓地祈祷他们早日闹掰。
及至后来某日心愿终于成真,司音跟韩征分手终场,可没等到他表白,司音便选择离开本市,并毫无征兆地跟所有人都断了联系。
安东费了不少心思,这才在互联网上找到蛛丝马迹,不断私信“静候佳音”后,如愿要到了她最新的联系方式。
自那以后,两人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交流,多数情况是安东主动。这次她要回来,也是他狂轰滥炸后得到的第一手情报。
许是安东这段日子太过殷勤,刺到了莫莉的某根神经,在他说要出来给朋友接风洗尘的时候,她特别认真地要求开着他给新买的小车一起出席。
这天出来的时候,安东明显能看出她打扮得比往常用心。初出茅庐的女孩,年轻漂亮又懂事,稍微敏感虚荣一点,也是为了给他长脸,能有什么要紧。
可哪怕这样,莫莉往衣着随意的司音旁边一站,还是被比下去了一大截。画虎画皮难画骨,有种东西是从内而外散发的,你想学,学不到。
莫莉大概也能读懂安东的这份厚此薄彼,往车里钻的时候带着几分不满,情绪明显得连司音都看了出来。
安东安慰司音,也安慰自己:“我女朋友可懂事着呢,跟外面那些妖艳贱货一点都不一样。”心里想的却是:莫莉这油门踩得可真死,可千万别出什么事。
谁想好的不灵坏的灵,拐进会所外头的那条老路时,这辆红得惹眼的小跑忽然一个急刹车。
“砰!”
一阵金属碰撞的钝响。
韩征往前冲了一下,推着前面主驾驶的椅背,说:“你最好跟我说这是打雷的声音。”
沈珏解了安全带,苦着一张脸举手投降道:“一点都不好笑。韩翻,你的话真是冷透了!”
韩征往外查看,说:“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以后能指望你干吗?”
沈珏悲痛:“不关我的事啊,韩翻,是这车突然挤过来。我可是按照规定线路走的。一看就是女司机,连个灯都不打的。”
韩征:“你不是女司机?”
沈珏无语。
沈珏猜得还真不错,只见小跑驾驶门一开,一条踩着高跟的细长大白腿就迈了出来,窈窕走来后敲了敲车窗。
沈珏一降下窗,就听女人怒道:“你到底会不会开车,知不知道我车值多少钱?还敢窝车上当缩头乌龟呢,你赶紧给姑奶奶下来。”
沈珏一下就懵了,以往说好男不跟女斗,以为那是男人有涵养,今天才知道遇上这么个泼辣的,你还真就没办法跟她说理。
沈珏也是个有点小暴脾气的女人,手往车门上一拍,呛声过去:“你到底会不会开车?鞋子这么高的跟,你开车呢还是玩杂耍?”
后座的韩征皱眉,道:“别跟她啰嗦,报警报修。”
沈珏答应了一声,冲外头的大红唇一吐舌头,刚要掏手机,旁边有一辆黑色跑车挤过来,并排停到他们旁边。
上头下来一个男人,也是高个长腿,一身腱子肉撑得衬衫鼓囊囊的,过来拍着车前脸问:“怎么回事?”
大红唇一拢头发,顿时撒娇挽住男人胳膊,说:“安东,这车太不像话了,瞧把我那小跑给撞的。”
安东!果然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韩征降了后车窗的玻璃,如愿撞上那张欠扁的人脸。他一手搭在窗架上探出头,语气懒散道:“这不是安大少爷嘛。”
安东听得一怔,头皮都麻起来,往后座看去,不是韩征能是谁。
平时臭屁得能上天的安东,此刻表情尴尬里带着紧张,张手挡到韩征面前,故作镇定道:“哟,韩翻,真有闲情逸致啊,大晚上出来兜风,市里最近这么多会,不用给人翻鸟语了?”
莫莉听得心惊肉跳,从安东身边磨磨蹭蹭挤出来,向车里的男人点一点头,弱弱地喊:“征哥。”
兄弟女人,韩征不能不给面子,朝莫莉礼貌一笑,说:“客气了。”这倒把前头开车的沈珏听得直拍手,说:“这太搞笑了,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
莫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安东也没好到哪里去。韩征一个劲戳他脊梁,火上浇油地问:“你不是被老太太请回去吃饭了吗?来这儿干吗?”
安东开动脑筋猛想对策,身后车窗忽然降下,他背脊当即一阵凉,想赶紧趴过去遮着,里头的人已经说话:“安东,有麻烦吗?”
一个女声,声音又利落又干脆。
安东一怔,目光落到面前这人,心中打颤。
韩征早就猜着,往后一仰,果然自安东腰侧看到车里坐着的司音。
司音亦从降下的车窗里,看到了韩征。
安东招手:“用不着,没什么麻烦。”
司音又将窗子升了起来。
安东朝对面的韩征眨眨眼,语气带着点恳求,道:“韩征,既然被你看见,我也就不瞒你了,今晚是我给司音接风洗尘。你看要不然你就另找一地去吃呗,晚饭钱跟修车的钱,一会儿我全给你报了。”
韩征淡淡一看他,对前头的沈珏说:“下去看看车怎么样了。”
沈珏正竖着耳朵听这暗潮汹涌的剧情,还没理出大概头绪,此刻只能答应一声,依依不舍地开门溜下车子。
安东眉梢直抽抽,只差给他跪下了,说:“韩征,你又要耍什么幺蛾子啊?你跟司音也算好过一场,虽然最后是她把你给甩了,但你能不能有点绅士风度?她好容易回来一趟,你就一定要给她添堵吗?”
韩征黑着脸岿然不动。沈珏溜上车来,扭头对他道:“车没什么大事,就是前头蹭掉了一点漆。”
韩征“嗯”了一声,将车玻璃升起来,说:“走吧。”
全程将安东排斥在外,当他是透明的空气。安东气得在心里把韩征揍了一万次。莫莉扭着小腰撒娇:“安东,那我的车怎么办?”
安东拍着她的后背要她回去,说:“先开着,明天就找人给你修。”
莫莉噘起嘴,抱怨:“安东,你那朋友还真是狂。”
安东扭她的鼻子,说:“赶明儿帮你好好教训他一顿。”
进到车里,看司音一张脸阴晴不定,安东连连向她赔不是:“根本不知道他会来,也没告诉他今天在这儿啊,怎么这么巧,吃饭都吃到一起来了。”
司音说:“没事。”
司音说“没事”,安东却不敢掉以轻心,小心翼翼跟韩征岔开时间进会所,又再三确定他没来他们的包厢,这才带着司音推门而入。
晚上来的都不是什么外人,全是小时候同一个大院里一起混过的小伙伴,见到司音都争着抢着喊“嫂子”。
莫莉特不服气地将人都瞪了一圈,大伙这才意识到情况有变,赶忙将她圈在中间喊“小嫂子”,弄得安东很是崩溃。
中途安东一连看了好几回司音,生怕来时的那一个插曲令她不开心。司音却像没事人一样,吃菜聊天嚼舌根,其乐融融。
他这才将心放了下来。
一餐饭吃得有惊无险,末了即将顺利曲终人散,安东窃喜没把这晚搞砸的时候,突然有人推门进来。
空气陡然下降几度,方才还有说有笑的一桌人此刻全安静下来,彼此眼神交流,都在暗中问“他怎么过来了”。
韩征一手斜插口袋,闲庭信步般走过来,带着一脸淡淡笑容朝懵了的这群人道:“哥几个请吃饭,都不带喊上我的?”
话语自然得像他本该是重要的座上宾,却因为他人的疏忽缺漏了他的位置,于是责怪,于是不满,取过一只空酒杯,倒了一杯葡萄酒。
大家都是讪讪,不知道该怎么来接这一茬,心里都清楚韩征此刻的来意肯定不是向人讨一杯酒喝这么简单,于是控制不住地看看他,又看看司音。
司音脸色不变,还在专心对付手机上突如其来的一条短信,虚拟按键发出细微的“嗒嗒”声,居然是这静谧空间里最响的一处。
她既不顾及四周交错成蛛网的目光,也不去看一脸桀骜的韩征,我行我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理外界纷扰。
最终还是跟韩征走得最近的安东硬着头皮出来解围,绕过小半张桌子,长臂一捞,将他圈到胸前道:“我们家韩翻今晚可真是闲啊。”
他又拽出韩征身后躲着的沈珏,说:“刚刚在车上就瞧见了,韩翻,不给兄弟们介绍介绍?”
沈珏一早就憋坏了,这时候蹦出来,冲包厢里的人挥手,特兴奋地说“嗨”。韩征瞥了她一眼,她立马中箭似的又挪到他身后。
韩征说:“她有什么好介绍的?沈珏,我手下。”
桌上有人起哄,问:“是手下还是身下啊?长得又年轻又水灵,是韩翻喜欢的款啊,我们是不是马上该改口喊嫂子了?”
沈珏听得老脸一红,又跳出来说:“没有,没有,我跟韩翻那是很清白的。”
韩征拍拍她的肩,说:“好了,沈珏,越描越黑。你跟他们这群人认真就输了,当他们放屁就行。”
有人吹口哨:“大家注意了,韩翻这就是默认了!”
韩征过去扼住起哄最甚的那一个,将酒往他嘴边推,说:“喝酒吧你!”
于是一个个敬过来,到司音跟前,韩征的那点司马昭之心,彻底算是路人皆知了。司音明明不回应,韩征还是将酒杯送到她眼前。
“妹妹回来了,哥哥没能去接你,这杯酒是一定要罚的。”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韩征偏偏说得戏谑又讽刺。这话这语气,非要让大伙再次见证一下他们非同寻常的关系一样。
这种不依不饶,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精神一出,司音终于有些坐不住,端着一杯椰汁站起来,说:“不好意思,韩翻,我不会喝酒。”
韩征跟她碰杯,说:“没事,反正是该我罚酒。我干了,你随意。”
司音没理由跟他客气,扬一扬杯喝一小口。韩征已经仰起头,喉结滚动,几口就将杯子里深红色的液体清空了。
安东看得自己肚子里都在翻江倒海,过来拍了拍韩征的背,说:“阿征,这夜还长着呢,你悠着点。”
韩征来搅过这么一场,大家的酒都喝得有点多,本就不胜酒力的安东这时候醉得东倒西歪,一张脸红得像猴屁股,腻在司音身边说:“我今天晚上可真高兴!”
旁边窜出一阵风,同伴将借酒发疯的安东推到正主莫莉怀里,说:“你小子当心点儿,别闹得晚上回家跪键盘!”
司音笑着看向莫莉,问:“扶得住他吗?”
莫莉这时候已经连表面文章都懒得做,满是敌意地睨了司音一眼,拿身子将她跟安东隔开,道:“不劳你费心。”
只是安东人高马大,一个女人实在难以控制,眼见着他要狼狈摔下的时候,有人帮着扶了一把。莫莉怔忪道:“……征哥。”
韩征架起安东一条胳膊,搭在自己的脖颈上,往上使力将人拽起来,说:“你松手吧,我来扶着。车停在哪儿?”
莫莉带路,安东烂成一摊泥贴在韩征身上,没过几步他忽地打出几个嗝,伸长脖子道:“阿征,我想吐。”
韩征骂着拉他去花圃,刚把人放下来,安东就一鞠躬,吐得天翻地覆。
莫莉心里懊恼,想要不是因为司音,安东何至于被灌成这副样子。韩征一口一个“妹妹”,谁知道她是他哪门子的妹妹。
沈珏想的也是同一件事,心直口快地向当事人求证。
司音说:“那是韩翻看得起我,我其实根本不能算是他妹妹。我妈妈在他家做帮佣,我在假期到他家住过几天。安东他们都是一个院子的,所以大伙玩得都挺熟的。”
沈珏倒没想到是这么一个回答,偷偷瞥了一眼司音。她神色如常,没有因此觉得难堪的样子。
刚刚吐完的安东清醒过来一点,踉跄着从韩征身前挣开来,朝着司音一阵挥手道:“过来,送你回家!”
司音笑着说:“瞧你这副样子,怎么送我回去?你让莫莉省点心吧,我自己能打车回宾馆。”
安东挺倔,还是一阵招手,说:“过来,我怎么能放心你打车回去!”
一直杵在旁边的韩征说:“别让来让去了,我送好了。”
司音避之不及,看都不看韩征,只向着他的方向道:“好意心领了。”
韩征冲沈珏使眼色。小丫头很会揣摩领导的意思,一下子挽上司音的胳膊,说:“司音姐姐,来嘛,我开车水平很好的。”
推脱不了,结果就是汽车之内,温度低得能把人冷冻成冰。沈珏一连打了好几个激灵,于事无补地将空调又调高一些。
司音、韩征都坐在后座,车子开出去一段路,才有一个男声吩咐驾驶小妹:“去新世纪酒店。”
话一出口,韩征方发觉首尾倒置,欲盖弥彰地问:“是那个宾馆吧?”
司音点头道:“是那里,韩翻猜得挺准的。”
无心之言落在有心人耳中,便字字句句都别有深意。韩征索性不跟她打哑谜,实话实说:“这种事猜是猜不到的。”
司音不想探究,置身事外地专心对付手机。韩征看了一眼那对话框上头的名字——裴泽。
司音正被裴泽发来的一则笑话弄得忍俊不禁,冷不丁听到旁边男人用醇厚的嗓音问:“这几年都在忙什么?”
司音视线仍旧盯着屏幕,心不在焉地说:“读书,工作。”
“搞摄影?”
“是啊。”
“很喜欢这项工作吧?”
“那当然了。”
一问一答,司音的敷衍从字里行间满溢出来,尽管不算冷场,韩征的尴尬还是牢牢笼罩在这狭小的空间里。
所幸会所离宾馆并不算远,没过一会儿,车子已经驶入宾馆正门。穿制服的侍应生前来开门,司音拿好东西走下车子,站到副驾驶的窗边对沈珏道谢,随即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沈珏自后视镜看着车后座上半张脸匿于黑暗的男人,问:“韩翻,咱走啦?”
韩征说“是”,一犹豫,又说“停”。车子急刹,沈珏还在腹诽这男人太难伺候,他已经匆匆从侧门下来,说:“稍等我一会儿。”
韩征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只是没办法控制停不下来的脚步。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他就这么跟在司音身后,看着她。
司音没往电梯方向走,而是径直去大厅一边的冷柜里挑了一个蛋糕,没让服务生包好,端到手里便挑了一勺子奶油吃进嘴里。
为此,她满足地长吁出一口气。
韩征拧眉,记忆里,想哄好司音,拿现在最流行的话来说,没有一个蛋糕解决不了的事,如果有,那就是两个。
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开心,你饿不饿啊,我买个蛋糕给你吃。
记忆里,一提起蛋糕,她立马就绷不住挽着他的胳膊一阵激动,马上开始盘算着:“买巧克力口味的还是买草莓的?”
韩征一刮她的鼻子,说:“都买。”
前一秒还鼓着双腮的女孩,立刻露出一张灿烂笑脸,朝气蓬勃的脸上婴儿肥未褪,干干净净的皮肤洁白如瓷。
与他第一次见到的这个女孩相比,司音早已是判若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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