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了一辈子的电装车间工人，闻了一辈子的铅烟，终于在55岁这年退了休。老头子是三年前死的，行政处的，事业编，单位的书记慰问的时候问有什么困难，我就说儿子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在家待业，没有工作。书记是个和蔼的男同志，总是一团和气，没有胡子，也不知道是因为刮得勤，还是天生就不长。书记一团和气地答应了，我只当是客气。果然2年过去了，这事也就没了动静。
儿子就一直在家待业，加入了“啃老”的大军，我们就住在单位分的30多年的老房子里，50多平。按说，儿子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只是以他的条件，实在难以得到姑娘的青睐。儿子笨嘴拙腮，不会讨人喜欢，整天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打游戏。为此，气得我大骂了他几次，他就离家出走了，几天以后回来人就瘦了一圈，一问，说是一直在网吧。我这个气啊，可这就是自己儿子，有什么办法呢？
儿子的左眼多出一个小瞳仁，小时候，有人说这孩子能有大出息，因为听说西楚霸王项羽就是目生双瞳。事实证明，项羽是目生双瞳，但目生双瞳不一定是项羽。
办理退休手续的时候，书记仍然一团和气地问家里需要什么，我就说这孩子在家待业好几年了，停了停，又说，老头子死的时候就跟你说过。老书记的脸红了一红，气氛有点尴尬。像是想起什么，他说，正好联防还有一个名额，是个消防的岗。前几天上级单位检查，说消防人员的岗位编织不够，要扣分。如果你儿子不嫌弃，就来上班吧。这还有什么嫌弃的？当然是千恩万谢的了。
回家跟儿子一说，儿子自然也十分开心。第二天就上了岗，说是消防员，只是应景，其实是干一些杂七杂八的事，贴贴票，跑跑腿。收入十分微薄，还经常拖欠。但不论如何，要比呆在家里强很多，总算有点事情做。现在就是希望儿子能带回个女朋友了。
他还真带回来了，却不是女朋友，而是一只流浪狗。我这个气啊，当时就想把这狗轰出去，但儿子死活不让，说觉得跟这狗有缘，这狗跟他也亲，在路上见了，就跟着他。
这狗不大，大概是一只小笨狗，一身黄毛，脏兮兮地打了绺。儿子倒是耐心地给它洗澡、喂食。没几天，这狗就毛色光亮起来。狗从来不叫，安静的很，偶尔会咳嗽一声，像极了我那过世的老头子。在静悄悄的夜里突然来这么一下，能把我吓出一身白毛汗。平日里倒还规矩，不在屋里拉尿，也不乱咬东西，给什么吃什么。想想就算了，儿子从小到大也没什么朋友，想养就养吧。
儿子平时话少，我根本不知道他的脑袋里面想些什么。他跟狗倒是无话不谈，有几次我都听见他跟狗絮絮叨叨地说话，有时候是游戏的事情，有时候是单位的事情，有时候是在朋友圈里看到的心灵鸡汤。那狗倒也乖觉，就静静地听着，似乎听懂了儿子的话。
除夕的时候，儿子说要值班，我猜是因为新人的关系，那就值吧，反正平日里一个人吃饭的时候还少了？索性就简单做了几个菜，一个人默默地吃，把电视机打开，里面传出喜气洋洋的乐曲，画面上都是红彤彤的，每个人的脸都是笑呵呵的。那狗就坐在地上，歪着头看我。我忽然也跟它说起话来，把这辈子的事都说出来了，从小到大，从年轻到老，一桩桩、一件件，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儿子再也没有回来。那个除夕夜有一处民宅失了火，有人给联防打了电话，儿子就赶去救火了，火烧得旺，人近不得前，那围观得人里就有一人对儿子说，你是消防员，快救火啊，然后是二三人同说，最后是十几人同说，儿子就用水浇湿了自己冲进火海……
家里开始络绎不绝地来领导慰问，有带鲜花水果的，有送慰问金的，有的领导带着秘书，秘书不停地拍照。儿子被追认为英雄，他们说要给儿子开追认大会。
我跟小狗都很疲惫，迎接一波又一波的采访和慰问。老书记也来了，他的脸上带着歉意，我明白他的意思，工作是他给找的。我安慰老书记说这是命，不能怪别人，好在还有条狗陪着我这个老孤婆子。老书记的脸又一次红了一红，气氛有些尴尬。老书记就瞧了瞧那狗，叨咕着，这狗倒跟那孩子有缘，左眼也是双瞳。我一惊，低头一看，果然如此，从前竟然没有注意。老书记说明天单位里组织向英雄学习，请您过去。我说去可以，必须带着狗。老书记沉默了一会儿，说，都依您。
学习会上，报告席上一个年轻人在汇报英雄事迹，报告里，儿子被描绘成了完成，捐款、献血、无私奉献。后来，就渐渐听不清楚，再后来，倒像是汪汪的狗叫。我以为是最近自己太疲惫了，精神恍惚了。身旁都狗却突然开口说起人话了，“……同志，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楷模”，我看向台上，正是老书记在做声泪俱下的发言。旁边的黄狗不断的翻译着，麦克风里传来的是老书记的声音：
“汪汪，汪汪……”
年8月27日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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