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政纬台湾大学历史学系博士生,研究领域为明清史、中国近代史、中朝关系史外交场合像是由无数“礼仪”交织而成的图像,每一张都是精致的盛大演出。参与者无不露出开朗的笑容,一切是那么准确、到位。当我站在远离外交场合的对岸,与彼端的那一小段距离,仿佛产生一种美感。它掩盖了外交过程的种种折冲、谈判、讨价还价,以及时有时无的争吵。违和感在双方握手、交换礼物之间,完成礼仪的那一刻,烟消云散。虽然时常阅读朝鲜人到北京的日记,姑且称得上是广义的“外交文献”,牵涉不少“礼仪”,我却对此一直没有那么理解,或应该说——“我没办法理解”。朝鲜使节抵达北京,按例由中国官方款待,如接风洗尘有“下马宴”,即为慰劳朝鲜人风尘仆仆而来,在他们下马后的赐宴。紧接着的是一连串“朝廷礼仪演练”(古称演仪、习仪),教朝鲜人各种宫廷礼仪,以免他们在朝见皇帝时出糗。诸如此类的“繁文缛节”,基本上可以总结我对外交、礼仪的看法:它们像是例行的事件一样飘过眼,而我不曾深究其意义。直到最近,翻阅朝鲜人到日本的日记和报告书,它像是美术馆导览员的解说,为我点出画里的秘密。数百年前的外交礼仪如果那般无趣,当时各国的谨慎遵守与锱铢必较,不就显得毫无意义?事实是,如果我仅仅将目光摆在外交礼仪上,诸如朝鲜人拜见官府的次序、双方的称谓用语,只在乎这里头的名堂,却不认真思考背后的含义与双方的用心,则永远无法道出礼仪在古代的定位。本文旨在述说横亘日本和朝鲜两国之间的“外交礼仪”“外交工作”,它像是经过层层包装的祭典,每一处的细节都揭示了双方的角力与企图。我们只需要稍稍站得远一点,就能看见他们争吵的原因,在那双方模糊的外交空间里,一点点体会古代外交工作的意义。这个故事得从一封信开始说起。江户时代,朝鲜向日本派遣使节,通常是为了庆贺新的“将军”(征夷大将军)即位,这在当时被称为“袭职”,也就是新的政治领导人就职。江户时代虽然在名分上有“天皇”存在,但只是一个虚位元首,实质统治的权力掌握在德川家手上,江户的幕府将军才是政治中心。朝鲜作为日本的邻居,双方派遣使节相互问好,实属意料中事。年,江户幕府第五代将军德川纲吉(—)去世,同年新的将军德川家宣(—)袭职。在家宣就任的来年,日本通过专职负责“朝鲜外交事务”的对马藩,邀请朝鲜派遣使节来日,恭贺新将军的诞生。就在双方处于磋商的阶段,年,对马岛藩主宗义方(—)特地给朝鲜官员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很简单,日方希望朝鲜使节依例带来的“国书”,能够称德川家宣为“日本国王”。在继续深入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先简单谈谈什么是“国书”。各位应该还记得申维瀚的故事,他作为“制述官”前往日本写诗,整个使节团统称为“朝鲜通信使”。为什么叫作“通信使”?因为使节最重要的工作就是“送信”,也就是将朝鲜国王的信通传到幕府将军眼前,而这封出自国王意旨的信被尊称为“国书”。我们时常可以从当时的绘画作品中,一窥朝鲜使节团多么重视国书。国书代表着国王,因此即使只是薄薄的一张纸,也需要出动八人扛轿“抬着走”。朝鲜国王写信给幕府将军,里头的措辞可以说是“字字斟酌”,因为稍一不慎就可能“落下风”。不论是行文的语气,还是格式,都要求“对等”,至少不能让自己受委屈。如此想来,对马岛藩主宗义方要求朝鲜方面称德川家宣“日本国王”,可以说是一个很大的变动。朝鲜国王刚得知这个请求时,当下的反应是:“原本我们叫幕府将军‘大君’,已经七十七年了,怎么又要改成国王。现在我们正在磋商阶段,突然就来这一招,跟之前临时更改礼品的事情完全不能比。这必须严厉地回应,先请有关单位讨论一下。”在此之前,朝鲜国书称呼幕府将军“日本国大君殿下”,日方突然要求改为“日本国王”,一来是不知为何改动,二来是这样的称呼会不会破坏了“和谐”呢?外交场合中,每个人的“称谓”都是有学问的,为了保持对等,要尽量寻求共识,剔除上对下、有主从关系的用词,避免损害国家的尊严。如果我喊你日本国王,你说我是朝鲜小老弟,那朝鲜不就向日本“称臣”了吗?通信使既然是外交工作的产物,双方你来我往的角力,争取国家的“面子”,是理所当然的分内事。奇怪的是,年,幕府将军怎么想当“日本国王”了?更重要的是,难道他不是吗?顾名思义,“国王”就是一国之君,政治的中心,对外的代表。德川家康取代丰臣家,统一日本,承袭“征夷大将军”的名号之后,自称“国王”是极为正常的。因此日本与朝鲜的往来,一直都是“幕府将军”与“朝鲜国王”之间的事情,双方都是各自的最高领导人。然而,朝鲜国王明白地说,“大君之称,已至七十七年之久”,也就是说在年之前的七十七年里,朝鲜国书上一直称幕府将军“日本国大君”,而不是“日本国王”。显然在对外的称呼上,德川家觉得征夷大将军的简称“将军”不是那么对等,于是采用了“大君”。毕竟在当时的清朝、朝鲜,“将军”不过就只是中阶的武职,你跑到清朝说我是日本将军,没有人觉得你重要到代表一个国家。相形之下,“大君”就不同了,典故出自《易经》“大君有命,开国承家”之语,意思就是君王。骆宾王(—)那篇著名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里头有一句就是奉劝各地诸侯“共立勤王之勋,无废大君之命”,鼓舞大家起兵勤王,不要忘掉唐朝天子了。大君在中国和日本的语义,皆指向最大的君——君王。同时,根据日本学者池内敏的研究,他强调日方使用“大君”还有一层含义,典故出自“大树源君”。简单地说,日本最尊贵的血统世系是天皇一脉,而源家与此有关,德川家自称大树源君,就是借此抬高自己的出身,这是大君的第二层含义。问题是这套看似合理的逻辑,一面对朝鲜就不那么名正言顺。熟悉韩国古装剧的朋友对“大君”一词估计颇感亲切,但绝对不会联想到“国王”。在朝鲜的语境里,“大君”指的是“嫡子”,是朝鲜国王的小孩。因此对朝鲜来说,“日本国大君”能够有不同的解释,他们派遣使节去日本,就像是“上国”出巡,毕竟朝鲜的汉文化较高,连名分上也占了点便宜。日本人当然不是这么想的,他们也想在这个“看似对等”的杠杆上最大化自己的利益。对日本而言,朝鲜人是“来朝”“来聘”,他们是入贡,这从当时日方绘制的图画名称“来朝图”“来聘图”,就能知悉其心态。按当时的外交惯例,先向对方送国书,或者是提出邀约,就代表着臣服,气势自然也就弱了一阶。因此日本与朝鲜的外交工作,从来就不是“幕府将军”vs“朝鲜国王”,一直都由对马岛主担任中介。对马岛负责传递国书,与朝鲜磋商外交事宜,免除不少尴尬。对德川家来说,对马岛主就是他的臣下,请他处理这件事情很正常,而且由“对马岛”联系“朝鲜国”,不就代表朝鲜国的等级跟对马岛一样吗?同样的,对朝鲜来说,每次送出邀约的都是日方,是人家先邀请我,自己不是占了上风吗?大家都在看似对等和谐的画面中自我安慰,利用着一块模糊地带,宣称那里是属于我们的。那么,“日本国王”是一道解药吗?年,德川家宣即位不久,他听从谋臣新井白石(—)的建议,对外改称日本国王,不再使用日本国大君的名号。新井白石的逻辑简单明了,“大君”的意思既然是君王,那日本名义上的君王是“天皇”,这样等于冒犯天皇。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天皇就当名义上的主,德川家当政治上的主,因此直接称“国王”才是最适切的。新井白石的主张在日本引起轩然大波,反倒是在朝鲜,这个争议很快地结束了。朝鲜官员向国王表示:“今天日本自己称王与否,不是我们能够控制的,现在知道他称王了,那么国书上就写日本国王,也没关系。”朝鲜国王也顺从了,于是这事在朝鲜基本上没什么影响。朝鲜接受改动是有原因的,具体说起朝鲜的外交工作有二:一是与中国相处,也就是“事大”;一是与日本交往,则称为“交邻”。邻居相交的原则就是诚信对等,日本国王和朝鲜国王两相平行,没有吃亏与否的问题。我们不可以忘记,当时东亚列国的秩序是以中国为中心的“朝贡册封体系”,不论是明代还是清代,朝鲜国王都经由中国册封。换句话说,朝鲜国王头上还有个“皇帝”,日本改称国王,对他们来说就是回到这个“朝贡体系”罢了,朝鲜的地位不受影响。在当时如果想去大明贸易,与大明交往,就得买票入场(勘合),成为“朝贡体系”的会员。日本国王是有前例的,明成祖朱棣(—)就曾册封足利义满(—)为日本国王。后来壬辰倭乱期间,大明与日本也一度几乎讲和,其中一条就是册封丰臣秀吉(—)为日本国王。德川家执政后,一度遵循日本国王的用法,后来因为各种原因而改为大君。日方使用“大君”就是希望脱离这个系统,独立自主,不受中国影响。我们能看到日方试图突破,却处处受到拑制的尴尬处境。如果称大君,一来对朝鲜有点吃亏,二来与天皇有所冲突。如果称国王,那么代表回到中国的世界秩序里吗?关键一直在心态:日本始终不认为自己是中国的臣子。对于朝鲜更是如此,姑且不论古代传说日本神功皇后征服朝鲜半岛,近一点也有丰臣秀吉出兵征战,朝鲜在某些日本人心中“本来就是我们的”,而且贫弱可欺。因此朝鲜通信使去日本,被视为来聘,朝鲜带来的礼物被理解为“特地献上地方特产”(土物)。朝鲜人的造访,等于替幕府将军进行政治宣传,借此展示德川家的权势,好让其他地方诸侯(大名)知道:我在外面颇具威望,你看朝鲜人都来了。问题就在这块模糊的灰色地带,大家都想插旗争胜。名为“诚信”“对等”,所以没有一方愿意吃亏,都想占尽便宜。结果是凭借着一块模糊的外交空间,朝着对自己有利的地方“发挥”;一个出使,各自表述。朝鲜使节认为日本没有文化,看不起他们的儒学和汉文学,于是每到一处就讥笑日本人的汉诗能力低下,谈到自己就说:“明朝灭亡之后,我就是继承汉文化的第一人。”(我独为东周。)日本人也轻视朝鲜人,朝鲜来日本是为了拜见将军,日本才是中心,所以“外夷”来朝。重大的历史事件、相互较劲的文化意识,两者像是随时能够引爆的炸药,也像是一把抵在使节背后的刺枪,双方都有不能后退的立场。于是看似平等和谐的外交场合如同战争,国书里头的称谓、几里外下轿步行的规矩,里头没有诚信,却样样高呼对等的口号。年,朝鲜依约派出通信使,使臣赵泰亿(—)、任守干(—)一行人风尘仆仆,刚落脚对马岛不久,日方高层随即请对马岛主“转达”朝鲜使者,希望更动这次的许多礼仪。朝鲜使节还没搞清楚状况,出于本能地几次拒绝:“此事既非前规,且在节目讲定之后,未及禀定于朝廷,决难之。”后来朝鲜、日本两国因为“国书”发生争执,两派人马在每天“光鲜亮丽”的外交场合后,卷起袖子,板起脸孔,义正词严地相互抗议。任守干的《东槎日记》写下了这段故事,当时他们认为日方给朝鲜国王的国书触犯忌讳,要求重写,并说“未改之前,有死而已”,又说“未改之前,绝无归国之理”,坚持不肯退让。日方一开始先好言劝说,后见毫无效果,最终收起笑脸,丢下一句:“使道虽不畏死,失欢败盟之后,两国无辜生灵,将入于涂炭,岂不念及于此乎?”战争是恫吓敌人的最佳工具。形势比人强,毕竟江户是日本人的地盘,任守干一行共四百八十一人,还是没能坚持,选择离开。他们归国后,遭到朝鲜官员极力攻击,罪名是没能在千里之外坚守国家的尊严,惩处是使臣和翻译官全都罢官,有的被流放,有的则被勒令返乡。我们可以轻易地为这个故事下结论,日本人真是太可恶了,突然改变礼仪,国书犯了忌讳又不改。那些朝鲜使节也真没骨气,奉命出使就代表国家,稍有损害朝廷体面的事情,就该据理力争,有死而已。但是,如果我们尝试站得远一点,再远一点,我们就能看到支撑着双方对抗的力量与历史渊源。朝鲜自从壬辰倭乱之后,对日本有着极大的仇恨,通信使的出航像是另类的复仇。他们选拔最好的马术专家、画家、文学家、弓箭手,在日本国土上喧腾着精美的大鼓,穿着雅致的大明衣冠,这不只是为了展示最好的仪容,同时也是宣告自己比较有文化。日方也有自己的企图,他们想摆脱中国的朝贡体系和华夷秩序,新井白石的改革想解决幕府将军和天皇之间的名分矛盾。日本想要拥有属于自己的世界规则,而且证明“它可以运作”。(当时反对新井者也不在少数,后来也确实改回“大君”。)双方都有所坚持,都有各自的历史成因,于是引发了这场礼仪纠纷。值得注意的是,仔细聆听每一个人的发言,我们难以听到“个人”的声音。在外交场合,国家的力量在每一个人身上放大,言辞上的针锋相对使得画面张力十足,像是一张力量满盈的弓,弦随时可能断掉。有没有可能缓解冲突?有没有那么一点的可能,有一个更好的结局?年,朝鲜又派遣了一次通信使,使臣申维瀚始终瞧不起沿路接待的日本人。旅行的最后,他曾与著名的日本儒者雨森芳洲(—,通朝鲜语)有一段谈话。我们可以想象,芳洲鼓起勇气,慢步凑近申维瀚,他先是说:“吾有所怀,欲乘间言之。”接着才缓缓说道,“窃观贵国人所撰文集中语及敝邦者,必称倭贼、蛮酋,丑蔑狼藉,有不忍言者。”雨森芳洲平时穿着儒服,对汉文化有所向往,又精通朝鲜语,自然与朝鲜使臣有不错的交情。在这个场合,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雨森芳洲希望“对等”“诚信”的外交关系,能够从片面的承诺达成实质的履行。申维瀚是这样回答他的:“平秀吉为我国通天之仇,宗社之耻辱,生灵之血肉,实万世所无之变,为我国臣民,谁不欲脔而食之,所以上自荐绅,下至厮隶,奴之贼之,语无顾藉,发于文章者,固当如此。”雨森芳洲看申维瀚如此“义愤填膺”,知道也没法再说下去,转而提及:“你这样说当然没错,不过你们都喊我们‘倭人’,这也不是我们喜欢的称呼方式。”他诚挚地继续说道,“今后则愿饬下辈,呼我以日本人可矣。”最终,申维瀚没有答应,此后的朝鲜人也继续称呼日本人为“倭人”。至今,我从未从事过外交工作,也没有一次需要向别人澄清“如何称呼我”。但是我能想象身穿儒服的雨森芳洲,揣着诚恳的口气,向朝鲜客人诉说“可以的话,请叫我日本人”的请求。我希望如果还能有机会,在文字记录之外存在一个可能性:雨森芳洲鼓起勇气,又说了一次自己的想法。这一次申维瀚不急着表达自己的愤慨,宣示朝鲜的大义凛然,他能够尝试聆听雨森芳洲说更多话,并愿意称呼他为日本人。—End—本文选编自《從漢城到燕京:朝鮮使者眼中的東亞世界》(秀威資訊版),注释从略。需进阶阅读的朋友可购此书查阅详细内容。该选文只做推荐作者相关研究的书目参考,不得用于商业用途,版权归原出版机构所有。任何商业运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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