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罗庚
华罗庚那时候瘸得很厉害,不能直着走,有一条腿老在那儿画圆圈,抗战后到Illinois(伊利诺伊)大学教书,在美国治了一次才好一些。当时关于华罗庚的各种小道传说很多,听数学系的同学讲,他在班上净骂人,大家都说他对人过分苛刻,“人头儿差”。不过我想,这大概跟他的经历有关。华罗庚先天有两个条件很不利的,第一没有学历,连中学都没毕业,虽然刚从英国剑桥回来,可是也没拿到学位。现在也一样,非正途出身的人要吃亏很多。虽说钱锺书的学历也不高,像梁启超、王国维几位大师都没有学历,不要说博士,什么“士”都没有,但对于有些人来讲,“非正途”的阴影的确很难摆脱。第二,华罗庚有残疾,要出人头地就必须有非常特殊的才能,而且要远远超过别人。华先生确实有他的过人之处,脑子非常灵活,那是别人比不了的地方,但另外一方面,竞争的激烈可能会对他产生影响。这是我的心理分析,也不知道对不对。朱自清上面说的是理学院的老师,文学院的更是天天见面了。朱自清、闻一多、沈从文、罗常培、罗庸都是中文系的,我们都认得,当然他们对于学生就不一定都认得了。历史系至少陈寅恪、钱穆在那里,都是大师了。傅斯年也在,他是北大文科研究所所长,但不教课,只是挂个名。还有雷海宗先生,后来在南开。像刘崇鋐先生、姚从吾先生,后来都去台湾了。联大老师讲课绝对自由,讲什么、怎么讲全由教师自己掌握。比如中国通史,那是全校的公共必修课,听课的人多,钱穆、雷海宗两位先生各教一班,各有一套自己的理论体系,内容也大不相同,可都是讲到宋代就结束了。《国史大纲》是钱穆当年的讲稿,学期末的时候,他说:“我这本书就要出了,宋代以后的你们自己去看。”再比如二年级必修的中国近代史,老师只从鸦片战争讲到戊戌变法,清朝灭亡、民国成立都没讲。实际上,中国近代史应该从年鸦片战争到20世纪40年代,正好一百年。可是老师只讲五十年,等于只讲了前一半。向达先生教印度史,两个学期只讲了印度和中国的关系,成了“中印文化交流史”。我爱人上过北大陈受颐先生的西洋史,一年下来连古埃及多少王朝还没讲完。我记得冯友兰在回忆录里说,他在北大上学的时候有位老先生讲中国古代哲学史,结果半年只讲到《周易》,连诸子百家都没涉及。可见当年的老师讲课多么随意,但我觉得这有一个最大的好处,教师可以在课堂上充分发挥自己的见解,不必照本宣科。学术自由非常重要,或者说,学术的生命力就在于它的自由。不然每人发一本标准教科书,自己看去就是了。老师成了播音员,而且还没有播音员抑扬顿挫有味道,学生也不会得到真正的启发。比如学习历史,孔子是哪一年生、哪一年死,怎么周游列国等等,每本教科书上都有,根本用不着老师讲。而老师的作用正在于提出自己的见解,启发学生,与学生交流。我上二年级的时候才十九岁,教政治学概论的是刚从美国回来的年轻教师周世逑,第一节课给我的印象就非常深。他问:“什么叫政治学?”政治学就是研究政治的学问,这是当然的了。那么,什么叫政治?孙中山有个经典定义:“政者,众人之事;治者,管理。”所以“管理众人之事”就是政治,这是官方的经典定义。可我们那老师一上来就说:“这个定义是完全错误的。你们在食堂吃饭,有人管伙食账。你们借书,有人管借书条。你们考试,注册组要登记你们的成绩。这些都是众人之事,但它们是政治吗?”这可是大逆不道的事情,他怎么敢这么说?比如现在,谁敢说马克思的定义是完全错误的?我想没人敢这么说。不过,我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有些老师喜欢在课堂上胡扯,甚至于骂人,但我非常喜欢听。因为那里有他的风格、他的兴趣,有他很多真正的思想。比如冯友兰在课堂上骂胡适,说:“胡适到二七年就完了,以后再没有东西了,也没起多大的作用。”这是教科书里看不出来的。老师各讲各的见解,对于学生来讲,至少比死盯着一个角度要好得多。学生思路开阔了,逐渐形成自己的判断,不一定非得同意老师的观点,这是很自然的事情,而且可以公开反对。记得有一次数学系考试,有个同学用了一种新的方法,可是数学系主任杨武之先生认为他做错了。这个同学就在学校里贴了一张小字报,说他去找杨武之,把杂志上的新解法拿给他看,认为自己的没有错。后来杨武之很不好意思,好像还辞掉了系主任的位子,或者请了一年病假,这是今天不能想象的了。钱穆
再比如钱穆先生的《国史大纲》,里面很多见解我不同意,不但现在不同意,当时就不同意。钱先生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感情太深厚了,总觉得那些东西非常之好。有点像情人眼里出西施,只看到它美好的一面,而对它不怎么美的另一面绝口不谈。我承认传统文化里确实有好东西,但并不像他讲的那么非常之好。人无完人,总有优点、缺点,文化也没有完美的,也有它很黑暗、很落后、很腐败的部分,比如血统论。封建时代科举考试的时候,要写三代履历,曾祖父、祖父、父亲必须三代清白。“王八戏子吹鼓手”,妓院的、唱戏的、搞演奏的都是贱民,凡这类出身的人都不准进入考场。这是传统文化里腐朽的部分,可是钱先生好像并没有正视它,讲的全是中国传统文化里美好的部分,以为这才是中国命脉的寄托所在,这是他的局限。另外,钱先生是旧学出身,对世界史,特别是对近代世界的知识了解不够。可是在我看来,中国近代历史的最大特点就在于参与了世界,而且不参与不行,也得硬把你拉进来。这时候,中国面临的最重要的任务是如何近代化,与近代世界合拍。所以闭关的政策行不通了,一定要开放,包括我们的思想认识,要有世界的眼光。钱先生对于这些似乎转载请注明:http://www.chongqinghg.com/fygsz/930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