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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击疫情,公益阅读作家安谅分享短篇小

来源:翻译官 时间:202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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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击疫情,公益阅读

作家安谅分享短篇小说《你还有多少童年的朋友》

编者按

今年春节,新型冠状病毒扑向九州通衢武汉,不断蔓延开来。疫情面前,全国人民同舟共济,一起抗击!广大作家们都在尽一己之力,努力为这场战役加油。今天,《小说选刊》特地征得作家安谅的同意,在   “安比”台风刚从上海的西北边擦过,暴风骤雨渐渐地微弱,空气难得的凉爽,明仁却愈发感觉烦躁不安。他质问自己,这是什么原因?忽然就想到电视直播的日子快要临近了,原来,他是被这即将到来的直播,压得心头阴郁。他并不是那种惧怕摄影机镜头的人,多年来的官场生涯,让他对此早就处之泰然,神情自若。加之尚有点口才,所以每逢出镜,也都是娓娓道来。形象也不赖。不知道这回,到底惧怕的是什么呢?

  童年的朋友,这几个字,闪现在脑海,让他生出一点感伤来,这份感伤不止是今天,在几年前那个遥远的大西北,他就强烈地感受到过。帕米尔高原,群山起伏,连绵逶迤,那是一个从未涉足,却又似曾相识的地方。他到喀什出差数月,有人就推荐他,要上帕米尔高原去看看,不到帕米尔高原,就等于没来过喀什。帕米尔高原,他只在电影《冰山上的来客》听到过。当他终于登上帕米尔高原,看着慕士塔格峰巍然耸立,喀纳斯湖平静得像一面镜子,久久地站立着,他竟然被震撼了。

  当塔吉克族的男歌手,为他和伙伴们演唱《怀念战友》那首《冰山上的来客》著名的插曲时,他再一次被震撼了。他觉得自己仿佛来过这个地方,在记忆深处如此熟稔,如此亲切,就像有一个梦,自小至大,在心底里蕴藏着,此时被揭示了一样。那个梦纯净,就如这纯净的湖水。然而,平静之下却又湍急如流。童年的很多画面和心绪,此时都浮现了出来,那个梦是什么呢?

  当晚,夜宿帕米尔高原简陋的酒店,或许是高原反应,但更多的是白日里所受到的震撼,来自那个梦的震撼。而且明天就是六月一日,孩童时,最快乐的节日了。他忽然思绪纷飞。他索性就坐了起来,打开了微博,迅捷地写下《你还有多少童年的朋友》:

  已逾子夜/心又旁骛/独自抚摸自己的踌躇/我只是一棵树/我遍寻周遭/究竟有几棵/在风雨飘摇中依然如故/它要像我一样具有童年的梦想/还有一番孤独/坚守着一种纯粹的追索/那是多么温暖的感觉/二三十年后/嬉笑怒骂/宣泄了回忆的通途/你还有多少朋友/在童年中呼之欲出

  翌日,有关儿童节的话题成为一大热门。他的这首诗也就通过网络,迅速地传播,获得的反响,可以说,又让他心灵感到了一次震撼,转发评论如云,很快上了新浪的头条,还有好几位向他发来留言,说这是很好的一首诗,也是很棒的歌词。那几位都说自己是作曲家,能否由他谱曲。这时,有过一面之交的一位维吾尔族歌手,给他打来大哥,这首诗歌太棒了,触动了我的情怀,我读了好多遍,掉泪了,我要为它谱曲。明仁答应了,他的诗歌被谱上曲传唱,也是司空见惯的事。

  没几天,那位维吾尔族歌手就把他的试唱,给明仁发来了,明仁初听就觉得这旋律挺好,和他的歌词,和他的心境很吻合。后来还专门约了这维吾尔族歌手在喀什见面,做了进一步的磋商交流。等到配上乐器之后,明仁再听那歌手的演唱,他更是百感交集。不久,有一家媒体组织了一场活动,他作品的专场诵读会,邀请一些演员朗诵和演唱他的作品。明仁和那位维吾尔族歌手登台,共同演唱了这首歌。他唱得十分投入,由于自己是作者,对于歌词的理解就特别地到位,让在场的人为之动容。也就在那天,一位电视台专栏的负责人,也是明仁的朋友,给明仁发出了邀请,他说能不能以“还有多少童年的朋友”为主题,搞一个节目,而且邀请一些嘉宾,这个节目必须直播的。明仁犹疑了一会儿,最终,在朋友恳切目光的催促下,才微微点了点头。

  朋友说:还必须叫上两个你童年的朋友作为嘉宾,更有现场感和感染力。这个建议,明仁一时不知如何落实,他相信朋友的建议是有道理的,但他不知道什么原因,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似的,迟迟没有回答。直播的时间是朋友定的,说是报了领导不能更改了,然后叮嘱他,那些小伙伴一定要请到啊!

  随着日子的逼近,“安比”台风过后的第二天,他心烦意乱起来。心烦意乱的原因,在那童年的朋友,童年的朋友呢?这可是这档节目最重要的环节。

2

  童年的朋友,他心里头是有一个人的,这就是他儿时的玩伴,叫冰。冰虽长得个子矮小,但身材匀称,面部五官棱角也清澈分明,有点男子汉的气质。

  明仁和冰住在一个小区。那是一个职工住宅小区。他们住的只相隔几栋楼。小学时,多半是明仁一早到冰的家里,等候他,然后一起上学。冰的家面积不大,就一个套间,兄弟姐妹却多。明仁去等他,冰总是刚刚起床漱口刷牙,套袜穿鞋,有时露出一丝俏皮,把臭袜子放在鼻子前假惺惺地闻着,然后眯缝着眼睛朝明仁发笑:味道好鲜。逗得明仁也笑逐颜开。然后他们双双上学去了。别看冰起得晚,又这么调皮,在学校,是一个讨老师喜欢,也令同学羡慕的好学生。他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原来是一家国企的高管。那时已赋闲在家,经常半躺在床上,跟着广播学英文,是一个知书达理的小老头。

  学校推选小学生的头,这个好运就落在了冰的头上。当时叫红小兵,他是红小兵的头头,也是校革委会的小委员。现在想来,这个好运也不是从天上掉到他头上的,也不是说他撞上了大运,除了他的家境,冰本来就是一个懂事、礼貌还有点早熟的孩子。他不像明仁他们,上课开小差,课间嘻嘻哈哈地打闹。他好像天生是一个当官的料,不随随便便,也很听老师的话。况且冰的学习成绩也不赖,现在想起来,明仁最早听闻的好多事,包括社会传闻,有不少是冰告诉他的。

  明仁对文学的懵懂喜爱,和冰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冰好读书,课余读了不少书。明仁也一样,聊书是他们交往的一项重大内容。那时,书自然不像现在这么丰富,很多文学名著还都被打入了冷宫。那时《艳阳天》《金光大道》,还有广播里播讲的小说《征途》,诸如此类,冰和明仁都听得有滋有味,偶尔获得一本书,拿在手上总是爱不释手。特别是《闪闪的红星》,他们两人读了很多遍,还兴致勃勃地交流,都向往潘冬子,也羡慕扮演潘冬子的那位小演员。某一天,冰对明仁说,他哥哥的一位同事,只有二十多岁,已经是上海作家协会会员了。这是明仁第一次听到有作家协会这个组织,也许那一刻,对作家的一种向往,也开始萌芽了。

  那年清明节,学校组织到公园的鲁迅塑像前祭拜。班上的同学排成两列,整齐缓行。明仁很幸运,班主任特地点了冰和他,代表他们班级向鲁迅先生献花,那可是无上荣光的。冰那时是学生的头头,而明仁只是班上的一个劳动委员。他们两人心揣这份骄傲,愈加面带严肃和敬重的表情,向大文豪鲁迅敬献了鲜花。他们步调一致,他和冰的那份情感似乎也亲近了。

  冰虽然出身在知识分子家庭,可是兄弟姐妹众多,家中难免拮据。明仁的父母都在工作,又是独养儿子,父母对他自然就庇护得多一点。每次,明仁一早就咬着一个夹着油条的大饼,到冰的家,等候冰一起上学。冰的母亲是个个子矮小的老太太,她总会带着微笑对明仁说:你看你爸爸妈妈是双职工,所以条件好,你还经常吃这些,我们的冰就没这福分了。明仁知道冰的母亲是全职太太,不上班,家里的一切都是她来照料,也不太容易。他可以想见,冰在这个家庭里,也一定不是最受宠的。

  冰是一个好脾气的人,也没见他和人家发火、斗嘴、生气甚至打架。明仁还有点调皮,偶尔会和同学发生一点摩擦,甚或因自卫而动一点手脚。有一次,学打乒乓正上瘾的明仁,想拽着冰一起到学校教室里过把瘾。那时候没有现成的乒乓桌,他们总是把几张课桌拼在一起,找两块砖和一根竹竿做当中的网,打得也不亦乐乎的。可惜学校有规定,放学后教室必须要锁门。学生就没法进去了。这天,等到下课,值日生把教室打扫干净,教室门也锁上了。明仁叫住了冰,还有几位同学留在校园,准备打乒乓。冰是蛮懂规矩的人,最后一步止住了步,劝明仁,学校有规定,千万别去犯错。明仁说:你也太小心了,打乒乓有什么关系。冰见劝阻不了,自己先走了。明仁鼻子哼哼的,他觉得手已发痒。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一楼的教室窗户轻轻拨开了,从窗口钻了进去,把桌子拼凑好,几个同学就挥舞球拍,你推我挡,你抽我打。打得正酣,班主任老师来了,把他们喝住了,并且狠狠地剋了明仁一顿,还让他把红领巾摘下。摘下红领巾,是一种非常严重的处罚。

  明仁很难受。面对老师严厉的批评,他也只能检讨。出了学校,看到了冰,正和另一位同学在一起。他怀疑是冰私下里告了状,但也没有证据,他对冰白了白眼,说了一句:不要做王连举。王连举是《红灯记》里的一个叛徒。这一说,冰也回了他一个白眼,说:谁是王连举,你不要瞎说。明仁怨怼着他,待了一会儿,悻悻地走了。他第一次和这形影相随,几乎无话不谈的小伙伴,发生了磕碰。有段时间,他们有点形同陌路,但很快又和好了。记得还是冰主动叫了他,说:下课后我们一起回哦。明仁那时心里已不存什么芥蒂了,也笑着回说:好啊。他们又和好如初。当日放学,他们还一起到了一家国营的点心店,点了两碗小馄饨,那汤面上撒了葱花,喷香喷香的,吃得津津有味,那费用自然是明仁掏的腰包。

  两人关系亲密,有时作业来不及做,明仁还悄悄地借过冰的作业本,说是讨教,来不及的话,也就囫囵吞枣似的抄了上去。偶尔冰也会抄袭一下明仁的作业本,两人互相帮衬着,他们是同学公认的一对好朋友。步入初中,他们不同班,但还常在一块儿。高中,他们又一起考上了重点班。那时,大家都全力以赴苦熬春秋,备战高考,那可是人生一搏,此时不拼更待何时?冰的成绩还算不错,总分和明仁相差也不太悬殊。那时他们还是一对好朋友,上课他们两人是坐在一起的。童年时的一切仿佛又在这里再现了。不过毕竟都多少有了一点成熟,也形成了自己的一些想法。冰是一门心思想考上大学,明仁其实心里有一个梦,那还是和冰当年在一起的时候,渐渐成型的,那就是作家梦。别人都在昏天黑地,什么都不管不顾地啃着书本,准备考场一拼的。明仁呢,从图书馆,还有书店里,找了很多刚刚开禁不久的文学名著,像《红与黑》《战争与和平》《巴黎圣母院》《少年维特的烦恼》……也看得昏天黑地的。到了深夜,父母让他早点睡,他就打着手电躲在被窝里,一字一句地读文学名著,还偷偷地写诗歌、散文和一些精短的笑话和幽默作品。

  那一年高考揭榜,明仁差了三分,没到大学分数线。冰出乎意料,也没到线,总分比明仁还差了不少。明仁倒坦然,本来家里也没给他压力,他也没把进入大学作为自己唯一的梦想,但他可以想见,冰肯定极为失落和沮丧。那年他们的高考竞争可以说是史无前例的,上海三十万考生,只有七千人可以进入大学。政府对此也放开,又特批包括复旦大学在内的一些学校,适当扩大招生,特别是开设了一些适应新时期的专业,相对降低了分数线。明仁就收到了这样的征询函,而且走读,但这讲明要适当地自费,明仁最后还是放弃了,他对那些专业不太感兴趣。

  明仁找到冰,冰脸上阴郁着,他低沉然而坚决地说他要上大学,他也收到了一所大专院校发来的自费走读的征询函,明仁明白对于冰来说,他上不了大学是一个耻辱,是梦想的破灭,他不可能放弃。果然,就听说他交了费入学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们的接触大幅度减少了,因为各自学业繁忙。

  有一天,在公共浴室里,明仁碰到了冰的哥哥。他问了明仁:你在哪里读书?

  明仁说:我去了一个中专学校。

  他说:那不用付费吧?

  明仁说:是的。

  他说:我们的冰太犟了,非要自费走读,还花这么多钱,还是你好。

  明仁自然知道他们家条件并不宽裕,冰这么坚持,兄长看来有些不悦。

  工作之后,明仁和冰还碰到过一次,那时冰在一个工厂的车间做技术员,从他不愿多加讲述的工作中,可以感受到他并不如意。明仁此时已经在机关工作,算是一个处级干部了。看着冰依然这么矮小消瘦,面色还有点微黄,也不知道和他说什么好。冰是清高的,骨子里存有一种孤傲,他说什么都有可能伤了他,所以他字斟句酌地和他寒暄。

  一晃三十年,同学们各奔东西,有热心者做起了召集人,同学聚会每年都有,明仁很想和冰相遇,但是每次都不能如愿。听说是想通知他的,但没有人说得清楚他的电话号码。这让明仁多少有些怅然若失。同学聚会就是来叙旧的,他确实很想念这位好伙伴。当年他的梦想是被冰点亮的,冰给他做了不少带有启蒙式的介绍,也许是最初最浅的,但是是重要的。何况家里人也经常会提及,你那个小伙伴冰现在怎么了?每个人走的路不尽相同,从中学的交叉点开始分岔,发展也大相径庭。这是正常的,渐渐上了年纪,对当年的友情,有着美好的回忆的明仁,对冰也时时怀念和牵挂。可是冰一直杳无音信。总算通过朋友和邻居点点滴滴地听到一些,说他至今未婚,一个人照顾着他的老母亲。明仁想起他那个忙忙碌碌的、矮小的,几乎不苟言笑的母亲,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感动。

  再后来,听说他母亲故世了,他只身到异地去闯荡了,似乎也不是在从事什么经贸生意,而在打工,和他当年自费走读的专业有关。好多次同学聚会,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很难得的一次,因为拆迁而星散的老邻居聚会,他碰上了冰的妹妹,问了他的情况,还问他妹妹要他的手机号码。他妹妹说:他哥哥一直觉得自己混得不好,不太愿意和人家打交道。明仁无奈,就说:你带我向他问好。他妹妹表示一定转达。但好长时间,没有接到过冰的任何讯息。他想如果要做这档节目的话,冰应该是合适的嘉宾吧,那种情深意长,他是无法忘怀的。然而他和他很久没有联系了,他连见都不愿意见他,不仅是和明仁,和其他同学也多半如此,即便碰到了,他怎么可能会光顾这样一个直播呢?他愁绪万端,也不免为这位童年的朋友,目前如此的情景,禁不住怆然。

3

  和冰一样音讯全无的还有一位,叫萧。他和明仁曾在一个单元里住着。他们同班了大约三年,萧就转学了,这是人生的一次离别,明仁初次尝到这种滋味。萧是跟随他的父母到江西去的,那里有上海后方工业基地。明仁不知怎么,心里生发出一种淡淡的忧伤。

  萧当时是由他的外婆带大的。相对冰来说,明仁对于萧,就更富有能量和活泼些。萧的情绪一直挺低落,父母不在身边,外婆虽然很慈祥,他总有点郁郁寡欢,明仁因此也给他讲故事说笑话,也和他一起玩耍。与萧等小伙伴们玩在一起,明仁就格外疯,格外热闹。明仁冰雪聪明,常常蹦出好玩的点子来,让大家山呼海啸地,一阵响应和闹腾。他们玩得最有意思的游戏就是,模仿地道战的做法,在小区路口挖个小坑,用几根竹签交叉插在洞口,轻轻地敷上虚土。行人一不留神踩虚了,崴了脚脖子,他们就躲在边上乐得咯咯大笑。直到后来有一次,他们作弄了一个傻里傻气的同学,他们才收手。

  那位同学叫傻根,有点傻,模样儿就像一个大笨熊。同学老欺负他。放学了,他也不太和同学们一块玩。

  这天放学后,明仁受电影《地雷战》启发,鼓捣小伙伴们找来铁铲等家什,在小区路口,挖了两个脸盆大的坑,又在洞口搁置了几根细长的竹条,蒙上废报纸,轻轻撒上泥土,让别人一时察觉不出痕迹来。然后躲在一个废墟后,等着看西洋景。

  果然,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人骑着一辆自行车路过,忽然滚动的前轮陷入了坑里,中年人肥硕的身子前倾着,随自行车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好一阵不能动弹。稍过一会儿,又满地摸索掉了的眼镜,其狼狈相让人想起了某部抗战片子里的翻译官。明仁、萧和小伙伴禁不住大笑起来,赶紧撒腿溜了。

  不久后,他们又返回了。中年人已骂骂咧咧地推车走了。他们把坑洞又一次伪装好,等待下一个踩地雷的。

  好久,终于有人来了,是傻根。

  他摇摇晃晃地走来。右脚也不偏不倚地踩踏了上去。笨重的身子跌倒在地。脸颊撞到了一块石头,顿时有血从面颊流出。

  明仁和萧屏住笑,从砖缝里想看个究竟。

  傻根艰难地爬起,用手抹了抹脸上的血,走了两步,又停住了。

  他看了一会儿那个坑洞,四周环视了一番,朝废墟走来。他淌着血的脸,很是难看。

  他走近废墟,搬起几块碎石。

  明仁他们神经绷紧了,不知傻根会犯什么傻气,也许已发觉了他们,要实施报复。

  但傻根又转身走了,走回那个坑洞,把石块扔了进去。

  原来他意欲填了那坑,萧急了,腾地站起身,但被明仁按住了,已把人弄伤了,暴露了不好办。

  傻根又走了过来。

  这时有人在唤他。他妈妈找来了。

  妈妈一看傻根的模样,立即抱住了他,满脸焦急和疼惜。她掏出手帕捂住了他脸上的伤口,要让他赶紧回家包扎。

  傻根却一动不动,眼光固执地盯视着那个坑洞。他转身又走向了废墟。

  他又抓起几块碎石,走回坑洞。妈妈明白了,也帮他拾起砖石,帮他一起填实了那个肇事的坑洞。

  他们搀扶着离开了。

  明仁好半天没吭声。萧也傻了似的,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明仁推了推他。他才如梦乍醒。

  从此以后,他们再没玩过这类游戏。

  那时,他们一起看露天电影,那个京剧《智取威虎山》,他们连看了好几场,看得津津有味。公园的露天广场,经常放映露天电影,人山人海,屏幕前屏幕后都可以观看。屏幕后面当然很滑稽,他们两人有时傻乎乎地坐在那里,看得也是有滋有味。这样的好朋友竟然有一天要远走高飞了,明仁心里怎么会不失落呢?

  萧走了大半年,明仁跟他也毫无联系,偶尔也听到他的消息,那是他的外婆在小区碰到时告诉明仁的。那年春节快到了,明仁把大人给他的珍贵的贺年卡片塞在信封里,寄给了萧。这一定是明仁有生以来第一次以自己的名义寄出去的信,还献上了心爱的礼物,那完全是他纯粹真挚的情感的表露。信寄出不久,他也收到了萧从江西寄来的贺年卡片。他把卡片好好地珍藏起来。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见到萧,但萧是他的好朋友,这点是毋庸置疑的。他梦里都期待着和萧再相聚的时刻。

  上初中的时候,萧果然回来了,因为他的户口还在上海,那里的学校不接纳他。萧和明仁在同一所中学上学,但他们不是一个班。明仁也多次找他玩耍,但并未出现他曾期待的重逢的那种喜悦。萧身材明显地拔高了,魁梧了许多,脸上还长了青春疙瘩,明仁和他在一起,感觉他像变了个人似的。虽然不再像过去那样郁郁寡欢,可是话语不多,和他也没有那种亲热劲。他的成绩也不太好,明仁进了重点班,他好像无所事事,对高考也没有任何憧憬和准备。

  高考之后,明仁家里也搬迁了,他去和萧告别,萧也是不冷不热的,客气地说了几句,还是一旁他的老外婆显得对明仁一脸不舍,说你真是一个好孩子,我们萧没你这个好朋友会不开心的。再后来,老外婆这么说着,萧也不咸不淡地笑着,两人扯东扯西的,好像明天不再分离似的,像平常一样地告别了。明仁也一直   后来再无友情的继续,是他诗歌中吟唱的那个童年的朋友吗?

4

  突然脑海里蹦出了刘根发的名字,他一个激灵,一时一个矮胖子大光头的形象浮现在面前,他不是自己童年的朋友吗?如果说童年两小无猜,情谊深厚,童年之后漫长的岁月里,也时常有联系,刘根发应该算是个人物。但是想到他,为什么就有一种打寒战的感觉呢?人家刘根发现在混得不比他差,方圆几十里甚至几百里,不少人都知道有这样一个不大不小的老板。

  和刘根发的交往,在童年时代算是后期了。刘根发是个捣蛋的孩子,人称皮大王,是个不太好驯服的野孩子。同学们都知道,明仁当然也知道,他们的父母亲和萧的父母一样,都无暇顾及自己的孩子。他们一个外地跑运输,还有一个在外地教书,他们家的孩子也都由爷爷奶奶拉扯大。这一家子日子过得也紧绷绷的,父母一下子生出了五个孩子,都是六七年内蹦跶出来的,大的还没有出道,小的还嗷嗷待哺。母亲把最小的还在襁褓里的婴儿带走了,其他的就让爷爷奶奶照顾着了。最大的姐姐还在中学念书,这刘根发排行老三,和明仁一个学校,也一个年级,并不同班。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他们两人竟然热络起来了,怎么一个起因这都忘了,不过放学之后,他们一起玩乐,晚上接着白天,多半是下四国大战、打大怪路子,坐在路灯下,谁输了,就用白粉在脸上抹两下粗线条,蚕一样。有时还用夹子夹耳朵。玩了一阵,两人又钻到了一堆废钢烂铁的铁堆里,后来明仁知道那其实是地下的掘井机,有很大的一个铁洞可以躲在里面玩耍。掘井机是当年挖掘隧道用的,隧道的挖掘是地下保密工程,外人自然都不知道,那个厂区的门口,也没有挂着厂名,但这堆废钢烂铁在那里堆得小山高,堆得牢固而坚硬,正好在他们放学的路上。那还是刘根发带他爬上去的,跌跌撞撞之后转进了那个洞。那洞直径不小,他们还未抽长的个儿,正好可以站立。进入半明半暗的狭小空间后,刘根发竟然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包香烟,香烟已经被压得皱巴巴的,拨开烟盒,弹出了一支,又一支。

  明仁记得那是飞马牌香烟,那时经常为父亲去杂货店买烟,三分钱两根飞马牌,他记得一清二楚。他很吃惊,刘根发怎么有烟,过一会儿还摸出了火柴盒。他塞给了明仁一根,明仁抖抖索索地不敢接,他还真没有碰过香烟,他知道只有坏孩子才会去碰香烟。可刘根发看着他,眼睛笑眯眯的。那时他的头发还很浓密,乌黑锃亮的,听说那个亮光是他抹了猪油,抹亮的,难怪有股怪怪的味道。明仁最后也抽了,吸了两口,呛了一下,咳嗽了好一会儿。刘根发说,在这里抽烟神不知鬼不觉,没人会找麻烦。也就是从这天起,明仁觉得刘根发是有点胆量的人,刘根发还告诉明仁,说他有三个秘密,这只是其中一个,另外两个,他会慢慢地告诉他。

  明仁那时候对文学已经很酷爱了,文学书籍只要拿到手的,总是捧着一口气地读下去,如饥似渴。刘根发告诉明仁,他也有个爱好,就是画画,他说他想当大画家。明仁听了十分兴奋,这个志向和他想当大作家一样,确实是一个很大的秘密,刘根发能掏心掏肺向他说这些,说明刘根发对他也是够朋友的。虽然他对画画有点敬而远之,可是画家和作家都是艺术家,这个成名成家的理想在这个年代是不可告人的。刘根发还把他的画作拿给明仁看,画作画在旧的教材上,每一页的空白处,他都画得满满当当的,是一种素描似的画,画的倒也有几分像。刘根发还当场给他画过一个少女的形象,他还没画完,明仁就脱口而出,这不是你的邻座方芳吗?刘根发得意地说:是啊,你看她长得多漂亮,那双小辫子跟我的头发一样,油光乌亮。不会是你给她抹了猪油吧?明仁又脱口问道。

  那怎么可能,她怎么会让我碰她?不过我告诉你,这就是我的第二个秘密,你明白吗?

  什么意思?明仁懵懵懂懂。这刘根发目光竟然带着一种羞涩,双颊似乎也飞上了一层酡红。他说,你不懂吗?就是说,这方芳,我喜欢。

  啊……明仁像是赞叹,又似乎是在叹息,这家伙也真够大胆的,这小小的年纪怎么会有这想法?那时候班主任老师在班会上经常批评某些男同学,说他们思想复杂,当时他们就隐隐感到说的是什么事了。没想到这刘根发思想这么复杂,真是不可思议。

  可刘根发梗着脖子说,我喜欢,有什么错?每天见到她就高兴,不见到她就想她。他这么直白地说着,把明仁都羞得脸通红。好久,刘根发又说:我们也不小了,我们也不做什么坏事,喜欢就喜欢,不可以吗?明仁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刘根发又低声叮嘱了一句:嘿,你要为我保密啊,不能和别人说。明仁使劲点了点头。还有我可以向你发誓,我知道你想当作家,我呢,想当画家,到时候我们两个合作,出版小人书,我画画,你写字,我们要出好多好多书。你说行不行?明仁被他说得热血沸腾了,对文学对未来的美好幻想,在这一刻也迸发出来了。来,我们勾勾手指头,刘根发说,说好的话就一定要算数。说完,他伸出了脏兮兮的小手指头,弯曲着,搁在了明仁面前,明仁勾住了他的小指头,摇了摇,好像立下了山盟海誓似的,他们感到了神圣,格外地亢奋。

  课余时间他们就缠在一块儿,那时冰好像对刘根发毫不在乎,看见明仁和刘根发玩在一块儿,他总悄然离去。明仁知道好学生,也是学校的小红人冰,是看不起这个刘根发的。刘根发也满不在乎,他有时候还会瞪视着冰的背影,眼神里也带着那么一丝鄙夷。对明仁来说,他们都是自己的好伙伴,不可能把他们扯在一起,但他也不想为此评判双方,得罪任何一人。反正,冰有时候确实有些鹤立鸡群,放学除了老师那儿,他和同学也少有往来,放学回家做作业是他最重要的事情,他真是一个学生和家长都称道的好学生。如果冰知道明仁和刘根发这么抽烟,还这么谈心里的隐秘,估计他是不能容忍的,明仁有时想。

  工厂紧挨着他们的住宅小区,有一堵墙正好靠着小区的一个垃圾箱。有几次,刘根发就怂恿明仁跟着他攀上垃圾箱,然后又越上了那堵墙,翻身过去,从墙上跳进厂区,一切都稳妥、顺当。厂区里空空荡荡,好多人都在车间里忙乎着。他们就闲逛,捡一小块落砖,或者拿起长长的套橡皮管子的水龙头,自顾自地玩耍。有一回,他们走到一个厕所门前,正巧有一个刚洗了澡,头上还湿湿的中年男子,骑着单车到了厕所门口。他把自行车停在了门口,就径直如厕去了。此时那单车前的铁筐里,有一个塑料袋,里面鼓鼓囊囊的。只见刘根发朝他眨了眨眼,然后飞奔过去,把那塑料袋拽在了手里,招手让明仁跟着他,拐着弯开溜了。明仁心里怦怦直跳,着实是吓坏了,这刘根发怎么干这么缺德的事,那塑料袋里到底什么东西?

  明仁跟着他奔了很远,下气不接上气,总算跑到了一个黄沙堆的背后,一个僻静处。刘根发把塑料袋打开,里面就一件男人的短裤,一件汗背心,而且还有一股汗味。明仁太震惊了,你怎么,怎么拿人家这个东西。刘根发平静地一笑说:这也蛮好啊,洗了自己可以穿。

  啊?明仁张大了嘴,好半天不能合上。回家的路上,明仁还在探问刘根发,你,你想和我说的第三个事情,是不是,就是这个?刘根发点头说,是。那眼神神神秘秘的。这不叫偷,这叫拿,明白吗?拿了给自己用。明仁听了心里拔凉拔凉的,后来回想起来还有点后怕,要是被那个中年男子逮住了,他可是有嘴都说不清啊。小时候爸爸妈妈反复叮嘱的就是,不能偷,不能拿人家的东西,连人家要给他吃东西,都不能随便地去接受。没想到刘根发却这么任性妄为,他想得后背都发凉了。慢慢地,他与刘根发故意疏远了。

  高中毕业后,他们很长时间没有来往了,明仁忙于工作,事业还算顺畅,三十岁不到就担任了某个处级单位的负责人,何况他还有梦想,业余笔耕不辍,写诗歌、散文、小说,而且拿了一个《萌芽》杂志的文学大奖。他是径直往前飞的人,有抱负,梦想着对社会多做贡献。当然,不管身居何地,身处何职,文学就是他业余的全部。他要不停地写下去,白天是火热的生活,晚上是对生活的思考,也是挚爱生活的一种进取状态。

  明仁担任单位一把手不久,曾接到过一个陌生的电话,是打到他大哥大上的,电话显示的那一组号码,是他不熟悉的。他还是接了,那头说他是刘根发,是您的发小呀。哦,他想起来了,刘根发好久不见了,听说毕业后,他到一个商场做服务员,他们至少十多年都没联系了。刘根发说,知道明仁混得不错,还当了头,很想约明仁碰个面。明仁确实忙得身不由己,不过他答应说:找时间一起坐坐。

  过了一周,刘根发又来电了,说,怎么没有接到你电话?说好你定时间的。

  明仁说:不好意思,真的太忙了,要不再过几天看看。

  那头,刘根发好像有点不太高兴,他说了一句,那就听你的,不过你再不来电话,我就不打给你了。

  他话里带着小小的威胁,让明仁听了并不痛快。但是他知道刘根发很想与他见面,毕竟是童年的朋友,他也不忍再一次拒绝。翌日,在一家咖啡馆见到刘根发,明仁真的大吃一惊,刘根发脸上一毛不剩,光头,头皮发亮,闪着青光,人发胖了,好像是当年的N倍了,脸圆圆的,连双下巴都有了,那一身穿着极为挺括。他时不时露出的手腕上的表,明仁看得很清楚,那是他不敢想象的欧米茄名牌手表,刘根发完全是一副大款的样子。

  当年父母给他起的名字:刘根发。现在他头发一根都不剩了,明仁跟他开一句玩笑,你这不是辜负了你父母对你的期望了吗?

  刘根发笑哈哈地说:头发掉得快,干脆全部剃光,凉快也省事,不过,我虽然这方面辜负了我父母,可我也算是发了,我早就下海自己干了。

  明仁说:已经是万元户了?

  什么万元户,万元户都过时了,我也是很有身价的人了。

  你在做什么生意?

  我在做进出口贸易,你懂吗?只要能赚差价的,能够进来出去,有上家和下家的,除了军火和贩毒贩人,我都干。他又哈哈大笑起来,脸上的肉一颤一颤的,头上也亮闪闪的。

  刘根发确实是发了。刘根发说:来杯洋酒吗?还是咖啡?

  明仁老老实实地说:这我都不习惯,你就给我倒一点温开水吧。

  那刘根发眯缝着眼睛,你这个发小是看不起我了吧,来这里还喝什么白开水,来来来,上洋酒。

  我真不会,我喝不惯。

  喝不惯也得练,哪个场面上的人,不喝咖啡不喝洋酒的?哥们有钱了,我的钱就是你的钱。来吧,能喝多少就喝多少。他硬把XO点上了。那个透明的高脚杯,倒了小半杯,还加了一块冰块。明仁把褐色的酒水送到了嘴里,感觉麻辣辣的。明仁不习惯,他最后还是要了一杯温开水,大口大口地喝着。和这刘根发,这好多年不见的发小,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着,不用说,明仁都知道,刘根发找他的来意。明仁所在的单位是一个进出口服务机构,刘根发是找他办事来的。刘根发在这不到一小时的交谈中,给他透了底,说只要帮他做成几笔像样的生意,他不会亏待明仁。

  他还拿出一厚沓的纸币塞在明仁手里,那一沓纸币沉甸甸的,明仁一看还都是美金,这东西他是不会碰,也不能碰的。他有做人的底线和准则,这几年碰到的事太多了,有多少人因此从高位跌了下来,沦为阶下囚?而他同样把手中的权力看作是工作的职责,有时工作对象请他吃饭,他都不愿去参加。可以办的就办,不可以办的就不会办,倘若一交换,那就变味了,平淡的安宁的日子就所剩不多了。现在,这个发小肆无忌惮地向他使劲诱惑,他并不为所动。念着旧情,他还是陪着他谈了许多进出口生意的道道。但是那笔钱他是绝对不会拿的。临别时,刘根发有点悻悻然。明仁不无歉意向他解释说:你还不知道我吗?我就是那种胆小谨慎的人。

  刘根发说:我还真想这么说,我想说你是真正的胆小鬼。

  明仁哈哈大笑起来。什么胆小谨慎,这只是一个托词,何必和他这个生意人斤斤计较呢?有的事情是没法很好地理论的,而有的人可能也没有必要去和他理论。看着刘根发远去的背影,明仁心里说道:两种人,两条道,井水不犯河水。

  有一阵,他们没有任何联系。但很巧,之后的老同学聚会,他们自然碰上了,刘根发还是这场聚会的资助者。这个,明仁是到场后才知道的,心里有点别扭。想建议AA制,又觉得自己这么提出,会被同学嘲讽,也当场驳了刘根发的面子。于是他缄默着,一直没有启齿。刘根发的嗓门很高,俨然就是这场活动的召集者,手指上的那枚夺人眼球的戒指上的那颗钻石闪烁不定,燃烧一般。明仁后来和他聊了几句,不禁问他,你还画画吗?

  刘根发大笑,画个屁画,真正画画能赚大钱的没几个,我现在做生意,钱来得比什么都快,画画还有什么意义,我早就不拿笔杆子了。看着他这副神态,明仁想,你当年答应我一起合作画连环画的,怎么忘了呢?他想说,但终于没有说出口,他怕这话又招惹出他一连串的奇谈怪论,刺言辣语,也许还会说他太迂腐,像文人一样穷酸气。刘根发趁着喝酒的空隙,又大大咧咧地让明仁帮他办些事,办这些事并不难,也在职权范围,并不算违规违法,明仁一口允诺了。

  明仁很快把刘根发托的这些事办了。刘根发千恩万谢地说要请明仁。明仁没答应,说正忙,有时间再约。

  又一晃好几年过去了。那天,明仁把脚脖子扭伤了,在医院小住了两天。不知道刘根发哪儿得来的消息,他竟然找到病房来探望,还给明仁塞了一个红包。明仁坚决不肯收,刘根发就很不开心,说你看不起我,你是我发小,你病了我来看你,这有什么不可以。明仁实在说不过他,就从中抽了一张人民币,说,好了,意思一下就可以了,就当你给我买了水果。

  刘根发临走时,把一沓钱扔在了他床上,明仁想追上去,但腿脚不便,一阵生疼,他咬牙止住了。两天后,明仁让司机给他送了过去。司机送过去的当天,刘根发就打来你真不够朋友,我可是把你当发小啊。

  明仁说:当我发小,也不必送红包啊。客气之下,明仁也随口说了一句,有什么事要找我,也可以说。

  那好,你这么爽气,我就不客气了,刘根发又有一批货要从台湾进来,他知道明仁跟海关熟悉,要让他打个招呼,届时能够睁一眼闭一眼。明仁知道他进的是违禁药品,这个事是不能干的,他婉转地拒绝了。

  时不时地,明仁还会接到刘根发发来的   大前天的一个晚上,明仁倒是和一个真正的发小一起把酒碰盏,聊得挺欢的。那是一个戴着一副时尚的眼镜、人也长得十分斯文的秦老弟,现在是某出版集团的办公室副主任。秦老弟当年住他们楼房的对面,比他小五六岁,照理他们能成为好朋友,不容易。但那时明仁也是这个小区向阳院的小头头,那是冰没有轮上,而出生劳模家庭的明仁被众多街坊叔叔阿姨推举为小学生的头头。他们组织了很多活动,舞剑及文娱活动等。那时小区举办纳凉晚会,晚会的政治色彩颇浓,但都是居民们自拉自唱的节目。明仁不甘落后,就和这小老弟一起琢磨起相声来。他们两人一个人做逗哏一个人做捧哏,把很多相声拿来模仿。他们自编自导自演了一小段相声段子,叫《向阳院里的故事》,编得并不算靠谱,但是两人倒也挺默契,手舞足蹈的,多少也赚到了一些观众的笑声,特别是小孩子们的笑声。如此这般,他们的感情就进了一步。原来这秦老弟也爱好文学,喜欢写诗,写了不少自由诗,但这些自由诗更像政治口号,这是与当年的时代特点分不开的。明仁悄悄地向他推荐了普希金写的几首诗,比如《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后来推荐了闻一多的诗歌:“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当年鲁迅的作品是完全可以阅读的,他就把鲁迅的“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这句诗,似懂非懂地给秦老弟做了解读。

  秦老弟对明仁特别崇拜,两人因为文学而投缘,也经常在一起朗读唐诗宋词。秦老弟推崇杜甫的诗,说杜甫的诗读了总是有泰山压顶的感觉。而明仁喜欢东坡的词,东坡的词大气磅礴,诗意壮阔。他们两人有过小小的争论,可是很快又达成一致了,他们相信这些伟大的诗人们都是他们的标杆,他们带着无知无畏的勇气暗暗发誓,一定要超过这些先人。学校的教科书或者文学读本评价这些作品,总会有这样一句评语,就是由于他们受到时代的影响,难免有这或那的局限,比如对东坡的那句“人生若梦”,点评为对人生的消沉和灰暗,是一大败笔。明仁和秦老弟都互相发誓,让自己的作品绝不带上任何时代局限的烙印。他们两人太狂妄了,是无知的狂妄。但他们的情怀、他们的梦想都是纯净无尘的。在这个小区里,他们两人关系愈加热络,关系一直保持着。更有意思的是,许多年过去了,他们两人虽在不同的职业岗位,但手中那支笔,都是紧紧握着的。

  明仁写了很多纯文学作品,成了业余作家。秦老弟也不甘落后,他的散文作品时常见报。他大学毕业后,就进入报社工作,这些年如鱼得水,现在是一个媒体的大笔杆子了。这天,秦老弟邀请明仁和一干老友吃饭,是在一个私人小厨,对外公开经营,只接受朋友点单。这老板是从台湾过来的,一位上海老舞女的小女儿,她自己掌勺,每天两桌,不多不少,菜都是统配的,价格不菲,人均至少六百块。那菜相当精美,海派特色,略有台湾风味。明仁和秦老弟开玩笑说:你不会是用公款请客吧?秦老弟头发一甩,用手将那三七开的头发,潇洒一捋然后轻轻地说:我怎么会犯这低级的错误呢?放心,不用你们掏腰包,大家尽管放开肚子吃。席间才知道,这家餐厅是上了上海电视台的美食栏目的——是他推荐上的栏目,并亲自撰写美食评论。

  老板娘在上菜的间隙,还向各位敬酒,特别是秦老弟,她连敬了三杯,说秦老弟妙笔生花,让她这里声名鹊起。她甚至主动要和秦老弟来个交杯酒,说没有秦老弟,就没有她的今天。这开门红,秦老弟自然高兴,就和她喝了交杯酒,喝得自然也畅快,场面气氛极为热烈。因为都是私人朋友,讲好了,也不能拿手机拍照,大家就非常放得开。

  明仁知道秦老弟这些年来早把文学作品抛诸脑后了。他和明仁议论过,说这纯文学作品写了白写,能有多少破稿费,而且没什么人看,你不知道,现在《收获》《上海文学》都不像当年发行量几十万份那么红火了。有多少人还看这些纯文学刊物啊?都是你们这些文人自娱自乐。我不写了,我就为这些舌尖上的美食锦上添花。哦,对了,我不仅为他们写,我还在为那些名人,或者是想做名人的富人写。

  明仁一时没听明白,什么?什么叫想做名人的富人?

  就是那些赚了钱,想流芳百世的人。那些土豪们,他们也想让高手给他们做宣传,或者写传记,人家也想要名,也想名扬四方啊。

  不能留取丹心照汗青,至少留下名字,白纸黑字,让后辈传扬,这也是他们的梦想啊。

  明仁笑骂他,你小子一定捞了不少好处吧。

  秦老弟嘿嘿一笑,这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也是按照市场规则干这个活的。我给你写美食评论,拿不到多少好处的,那你可以的话,贴我一点稿费,或者放上那么几桌,比如今天,款待我的朋友——你们这些爷们。至于那些老板,早就肥得冒油了,他给我一根毛,就让我滋润了加了油了,身心飘飘然了,心甘情愿为他们多写赞美诗篇了,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

  明仁收住笑,他们想写什么你就写什么?这好像太不讲原则了吧?

  秦老弟又嘿嘿一笑,明老哥你还是这么顶真。你没看现在著名的什么什么家的,不是到处都是啊?这个年代生产成功人士啊。我们这些人谈不上成功,但也不能失败吧?让自己的日子过得好一点,这总没错吧。我这儿讲的原则是按劳分配。

  明仁笑着摇着头说:你还想按需分配啊?按照你这个胃口,如果按需分配的话,你还不要把人民银行搬回去啊?

  秦老弟又哈哈大笑说:大哥真会开玩笑,不过我说的是真的,现在除了单位必要的公文,我其他都不去写,没这么多精力,没这么多时间。你啊明哥,你现在是清心寡欲,还为你幼年的梦想而奋斗,写了一部话剧,人家演了五十场你一分报酬不拿,你这个境界够高的;获了奖也分文不取,那你还拿什么奖啊?

  这回轮到明仁哈哈大笑了,我这些钱和你赚的钱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就是拿了,也派不上什么大用处。更何况我写作就是图快乐,抒发自己的感受。不像秦老弟你啊,你现在开着写作投资公司,或者说写作银行更适合。一句又一句,一来一去的,他们两人这么说笑着,边上的人就插科打诨了,就看你们哥俩说话,怎么不喝酒啊?来碰一杯!

  秦老弟马上给自己斟满了酒,高高举起,和明仁猛喝了一杯。秦老弟的爽劲,明仁是佩服的。这杯酒下肚,秦老弟竟然说道,明大哥,什么时候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写写你们单位,你们单位可是开发先锋啊。我给你们写报告文学,一定在中国最著名的报刊上刊登并被转载,一定让你的业绩流芳百世。

  明仁调侃他,你愿意为我们做这个奉献?

  秦老弟咯咯地笑了,说,还是明大哥明察秋毫,我当然不能无偿写作,你大笔一挥,给我安排一笔费用,让我赚个盆满钵满,不也是顺水人情和两全其美的事嘛!

  明仁看他抖出了底牌,轻轻地揪了揪他的耳朵,我就知道你动的哪门子心事,好啦,好啦,不说了,这笔生意咱们不谈。

  秦老弟的脸顿时冷了下来,噘起了嘴巴,半真半假地哼了一声,还是发小呢,一说真的就把我当外人了。明仁笑道:不把你当外人,我才对你说实话了。如果你是外人,我连饭都不吃了。

  好好好,秦老弟摆了摆手说:我拗不过你,我知道你明仁老哥,是个纯粹的高尚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我们高攀不起。明仁推了推他。大家都哄笑起来。

  秦老弟忽然又扭过头,对明仁说:听说你要上电视台的一个栏目,还要邀请你童年的朋友做特邀嘉宾,你看我,是不是可以啊?明仁一愣,看着他的表情,也不像是在说笑。半晌,他才回答一句,让我考虑考虑吧。秦老弟的嘴巴又嘟囔了起来,他显然又不悦了。邀请秦老弟做嘉宾,这是一个好主意吗?明仁一时无法作答,他真的很犹豫。但犹豫了一会儿,他的心里迅即平静了。因为他内心已断然否定了,他在这饭桌上,和秦老弟随意闲扯,甚或调侃,这都没什么问题,但直播时,他们能谈到一块儿去吗?他能把那首歌的那种真谛和情怀,抒发到淋漓尽致的地步吗?他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他没给秦老弟回话。秦老弟是不是也想借这个栏目再扬扬名呢?他忽然觉得自己也有点卑劣,是不是也想借这个栏目再扬扬名?是否把这档活动退了,才是最好的决定?

  那天晚上,“安比”台风过后,空气难得的清爽,雨息风止。马路和建筑都被洗过了,感觉赏心悦目,虽然心里还有点余热和烦躁,但他却渐渐地睡着了。

6

  在面对摄像机镜头的演播大厅里,主持人和明仁娓娓而谈,让他谈了写这首歌的想法。他从童年谈起,谈自己的梦想,也谈朋友的变化,谈社会变迁。他几乎不让主持人有插话的余地。等他一口气说完,主持人说,刚才有位观众来电,想和他说几句话。

  明仁接过话筒,听到一声,我是你的发小,我是冰。这一刹那,明仁喜出望外、激动万分,在这样的节目里,冰竟然出现了,这是他期盼的美好结局啊!他连忙说:冰,你在哪里?你能赶过来吗?你能参加我们的直播吗?你知道我很在乎我们的友情吗?再怎么样,我们都是最好的朋友,你为什么要躲着同学们、朋友们不见呢?他在演播大厅发问,冰在电话那头久久不语。他担心冰又匆匆离去,又恳切地让冰无论如何要说上一句。他示意主持人把音响调大,能够让大家清晰地听到冰的声音。

  冰的声音似乎有些苍老,也有些沙哑。他说:我就说一句话。什么话?明仁追问一句。

  冰说:我是你童年的朋友。电话挂了,明仁连忙呼叫了两声,那头早已经是嘟嘟嘟的声音了。但那一刹那,他是神清气爽的,冰的那句话真的让他感到台风过了,天气又将明朗起来的豁然的爽劲。他突然得意地笑了。这一笑把他惊醒了,原来这并不是在直播间,他是在梦里,他是在梦里梦见了自己直播,梦见了冰,这好久未见的童年的朋友。

  明仁心里,又响起了那一首诗:

  已逾子夜/心又旁骛/独自抚摸自己的踌躇/我只是一棵树/我遍寻周遭/究竟有几棵/在风雨飘摇中依然如故/它要像我一样具有童年的梦想/还有一番孤独/坚守着一种纯粹的追索/那是多么温暖的感觉/二三十年后/嬉笑怒骂/宣泄了回忆的通途/你还有多少朋友/在童年中呼之欲出

7

  直播的日子愈益逼近了。而天气预报说,“安比”走了,又有一场台风“云雀”要过来了。上海炎热的夏天,台风频频,那是再自然不过的气象了。

《你还有多少童年的朋友》发表于《天津文学》年第5期

《小说选刊》年第6期选载

那个梦纯净,就如这纯净的湖水。然而,平静之下却又湍急如流。童年的很多画面和心绪,此时都浮现了出来,那个梦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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