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老三之死
胡方明到了这一年秋天的某一天,四十八岁本命年的富农分子关老三阳寿将尽,准确地说,他连两天的人间烟火也享受不上了。可是这个家伙趁着这点儿时间,连着干了几件有趣的事情。这几件流传后世的事情,也很难载入史册,充其量不过是丰富民间口头文学罢了。
但这几件事情,每一件都和公社党委书记兼革命委员会主任王书记有关联。
一个低贱的“戴帽子”富农分子,一个高贵的公社书记,两个地位悬殊的人凑到一篇小说里,故事的趣味或许不同一般呢。
按照时间顺序,先说头一件事情。
打鸟
富农分子关老三在心里千遍万遍的骂自己,骂自己干了伤天害理的事情,咒骂自己不得好死!
本来,这件事情的主角轮不上关老三,甚至连一星半点的责任也不会有。过后想来,这都是命,命里注定的,自己给自己挣来的。
按照日程表排定的顺序,这一天应该是富农分子关老三的儿子、富农子弟关小三到公社机关参加劳动。
早上起来,关老三看见东方一片红云霞,便想起了那句谚语:朝霞不出门,出门遭雨淋。这样的天气,他这个护秋员是没有办法偷空子给自己的猪割草的。也算是他耍了个小心眼,叫儿子小三回生产队劳动,(儿子每天的工分比他多半分)他去公社机关支差。
富农分子关老三和全公社的五类分子,奉王书记的命令,下午停止正常的基建工程,锯公社机关院子里的老柏树。
公社机关院子里有三五十棵两三人合抱的老柏树,这些柏树枝粗叶茂,一簇簇树冠就像一堆堆墨绿色的小山丘,高高地长出公社机关红砖绿瓦的房屋上面,陪衬出整个大院雍容华贵的气势,也算是当地一景。
公社大院怎么能有这些老柏树呢?原来公社机关驻扎的这个院子,是一座庙宇,武庙,说武庙读者朋友或许不明白,但要告诉大家是三国时期蜀国大将关羽的庙宇,就不会不知道了。武庙旧时与祀奉孔子的文庙并称,由于关羽对刘备忠贞不渝,具有典型的封建道德,因此受到封建统治者的特别重视,关羽的庙宇也就遍及州城府县穷乡僻壤。我们这里既是关羽的故乡,庙宇更是普遍,公社机关驻扎的这座武庙,是清末年间重建的,虽然气势很宏大,但在遍地秦砖汉瓦的晋南,称不得价值大的,要说保存价值大的,就是建庙初期栽下的这些老柏树了,风风雨雨,这些柏树也经见了一千多年的岁月沧桑了。
王书记为什么要锯这些柏树?原来,明年农历有个闰月,王书记要给父母作棺材,给长辈作棺材选在有闰月的年份里,有给老人添福添寿的寓意。晋南这个传统,大概全国都是如此,今年提前锯了树,放到明年木材也就风干了,正好解板制作,在我们晋南,柏木是制作棺材的上好木材。其实,王书记锯一棵树就够给他爸妈作两副棺材了,王书记嫌锯一棵就自己拿走,影响不好,干脆把这些树全锯掉算了。自己拿一棵,也不过是几十分之一,不算什么。出于这种考虑,王书记命令全公社的百十个五类分子锯柏树。
锯这些柏树按说是应该很好锯的,两人一把锯,人停锯不歇,轮换着锯,用不了一个下午,完全可以把这些树全放倒。
锯树得先把树顶的树枝先全部锯下来,要不是树放倒时,头重脚轻体积大,怕砸了人。
麻烦就出在这些树枝上。
每棵树的树枝上都有鸟巢,少的五六十个,多的上百个。
估计这些鸟儿也是祖祖辈辈居住在这些柏树上面,从没有人上过树顶打扰它们,当关老三和五类分子们爬上树顶时,鸟儿们不知道树顶上都上来两个人又拿着锯子要干什么,全部在树枝上唧唧喳喳看着。
每棵树锯掉第一枝树枝时,鸟儿们明白了,明白人们要干什么,知道人类要毁掉它们世代居住的家园,鸟儿们用它们的鸟语进行交谈之后,一颗树上只留下一只鸟儿守着,(估计是鸟王)其余的数千只鸟儿四面八方全飞走了,留下的鸟王一声不叫,静静地站在各自树的最高枝上看着锯树的人,又时时向远处眺望。关老三就觉得有点邪气,但不知道这些鸟儿们要干什么,转眼间,飞出去的鸟儿回来了,它们回来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居住在这儿的鸟儿,根本没有这么多,蜂拥而至的鸟儿们铺天盖地飞来,除了翅膀扇动空气发出的颤动声音,鸟儿们一声不叫,全落在树枝上,由于树上鸟儿站得太多了,压得大树晃晃悠悠,关老三只觉得头皮发痒,浑身起鸡皮疙瘩。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鸟儿,好像全世界的鸟儿,这会儿全聚到了这里。
极短时间,不再有鸟儿飞来,关老三他们还在锯树枝,虽然锯得很慢,但没有王书记的命令是不能停止工作的。这时间,在公社机关的大院里,只能听见关老三他们锯子锯在树枝上发出哑哑的噪音,没有一个人说话,无以数计的鸟儿一点声音也没有。
估计鸟儿们是认为它们来的鸟儿多,把全部树枝占满、占领了,这些树枝就属于它们,关老三他们就不会锯了,就会把这些树枝让给它们。鸟儿们也想得过于简单了。
当又一枝树枝锯断,掉到地上后,一只鸟王“嘎”地叫了一声,这一声不大,是凄凉、哀求的声音,所有的鸟儿都合着这声音,“嘎”地叫了一声,虽然调儿和鸟王的调儿相同,但这么多鸟儿合着声叫,声音也是非常之大,而且这一声又叫得突然,以至于树上有一胆小的关老三的同类竟吓得失手把锯子掉到地上。但大部分的锯子没有停,还在锯着。鸟王又叫了第二声,这一声除了哀求,凄凉,还多了悲愤,所有的鸟儿又合了第二声。这一声压倒了院子里锯树枝的锯子发出的所有声音。当全体鸟儿随着鸟王发出爆炸般、愤怒的第三声怒吼,并腾枝而起,鸟儿们的怒吼声伴着蹬枝起飞扇动的巨大风力,竟吓得那个刚才掉了锯子、胆小如鼠的五类分子“妈呀”叫了一声,从树上失手摔下,一头撞在干硬的青砖地上,当场毙命。(过后,喜好夸大事实的农民们说是叫鸟儿叫声吓死的,我这里特此说明是头朝下摔死的,不是吓死的。)
蔽日的鸟群在公社大院上空盘旋,黑压压望不到边沿,使得公社机关内黑天昏地,暗无天日,好象出现日食一般。鸟儿们声嘶力竭吼叫着,用翅膀扇,用爪子抓,用嘴啄锯树枝的关老三和他们的同类,弄得树上的人一个个一身臭鸟粪,满身血迹,狼狈不堪,锯树工作被迫中断。
王书记愤怒了:鸟儿算什么?比灵长类动物智力还等而次之的禽类,人是什么?比灵长类动物智力发达几十万年的高级动物,自然界万物之灵,竟战胜不了禽类?笑话,于是命令武装部部长和派出所所长用手枪打,把鸟儿们轰走!竟打不散,而且,一颗子弹只能打一只鸟儿,还不一定能打上,枪声却招来鸟儿们更加疯狂地反击。
王书记就是在这个时候看见富农分子关老三的,他命令关老三:“你是护秋员,有家伙,快,跑步回你家取猎枪,多带枪药!”
关老三扔了锯子,气喘吁吁回家取猎枪,好在公社机关就在关老三村,一会儿便取来猎枪。
这里有个需要交代的细节,王书记不是工作勤勤恳恳的领导干部,他甚至连手下十几个大队的大队长名字也懒得记全,一个低贱的富农分子的名字,怎么样能脱口而出,连他的职业也知道?喔,这里先留个悬念,待会儿我们就会明白其中原因。
关老三气喘吁吁取来猎枪,猎枪好,里面装的是散子弹,一大把的,从枪口喷出来就是一大片,枪声一响,地上就落下一大片死鸟,地上铺一层。而且连瞄准也不需要。
王书记又叫所有的五类分子用树枝木棍之类的东西,向从天而降的鸟儿们乱扑乱打。于是,鸟儿和树枝之类的撞击声,此起彼伏地响彻在公社大院里,但最有效的,也就是说杀死鸟儿最多的,首推使用猎枪的富农分子关老三。
鸟儿们在人类的狂杀乱打之下乱了阵势,大概也是见人类动了真,便服了输,一群一群地鸣叫着,飞走了。那叫的声音,好象是呼唤居住在这里的同类,随它们离去,但住在这里的鸟儿并不离去,还是叫着,向人群俯冲。
关老三一生也没有见过这种阵仗,打得手软了,不是枪管里填不上火药,就是填上火药底火处忘放炸药片,但只要枪响,地上就要落下一大片鸟儿尸体。
到最后,只剩下三、五十只鸟儿了,这些鸟儿在高高的天空盘旋,似乎是在依依不舍地最后一次巡视自己的领地。王书记一个劲儿催关老三快开枪,关老三抖抖索索,半天给枪管里填不上火药。
突然,一只鸟王“嘎”地狂叫一声,合住翅膀向下一头冲来,其余的鸟儿以同样声调和着,紧随鸟王左右,关老三吓得手足失措,“妈呀”叫了一声,竟扔了枪,连王书记也吓白了脸,抱头闭住眼睛,等着从天而降的鸟儿到自己头上来啄,耳边听见“乒乒乓乓”一片撞击声,身上却没有丝毫疼痛,睁开眼看,这几十只鸟儿,全撞死在柏树上。
于是,公社大院里厚厚地铺了一层鲜血淋漓的鸟儿尸体,由于天热,鸟儿身上的血液非常流畅地全部流出,渗透青砖,溶进土地。
在王书记任职期间,这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一直环绕在公社大院里,(出了公社大院一步,却闻不到一丝味道)以致于王书记不得不把地上的青砖揭掉,换上新砖,还不顶事。后一任公社书记又把新砖全部揭掉,换了一层新土,用水泥重新砌了地面,才压住了地下往上冒的血腥味。
虽然这件事情起因不是关老三,但绝大部分的鸟儿却是他杀的,这就是关老三内心自责自己所干的伤天害理的事情,他在心里骂自己是个郐子手,心毒手辣,不得好死!
打 赌
第二件事情比较简单:
吃晚饭时,王书记想起了下午的人鸟之战,叫多给关老三发一个馍,不扣口粮,算是对关老三的奖赏。
在这里干活的五类分子,吃饭定量,早饭三两,午饭四两,晚饭四两,喝白开水就咸菜,秋后从个人的口粮里扣除,当然干活不记工分,是义务工。
关老三拿了赏的这个馍夹了咸菜,四、五口就吃了个干净,恰好叫王书记看见,顺口问了一句:“吃饱了吗?”
“饱了。”关老三回答流利。
王书记不相信,他是个爱动脑子的领导,饱了怎么样能吃得这么快?便说:“再给你一个馍,不扣口粮,能吃了吗?”
“真的?”关老三不相信。
“我能哄你?”
“那?”关老三没有想到王书记这样随和,也是一时狂言,随口说:“别说是一个,就是五个也能吃了。”
说这话的时候,关老三像傻瓜一样坐在地上,满嘴咸菜味,他没意识到这是在和王书记打赌。
许多五类分子和机关工作人员也都哄来看热闹。
“不喝水你能再吃五个馍,我不扣你口粮。”王书记说:“有言在先,吃不了可就要扣你今天下午全部口粮了。”
王书记叫大师傅拿来五个馍,全夹好咸菜,一字长蛇阵似的,排在关老三面前。
关老三吃开了,前两个馍吃完,关老三蹲了起来,吃完四个馍,已经站起来,最后一个馍关老三光看不拿。
王书记说:“这可是你自己夸下的海口。”
关老三思索了一下,估计是想到秋后的口粮,于是松了松裤带,极慢地吃起来,每咽一口,喉节都很大幅度地上下移动,大口地喘着气。
“真能吃得了,一个馍四两,共吃了七个馍,四七就是二斤八两,大师傅”王书记喊叫也在围观人群里的大师傅:“再取半个馍。”
“给谁?”
大师傅问。
“当然给关老三。”
王书记用下巴朝关老三扬了扬。
“你看他的脸,都成这样了,腰都弯不下。”
大师傅小声提醒王书记。
关老三说:“王书记,我刚才是狂言,真的吃不下了,况且,我都吃够五个馍了。”
“咳!多二两馍能撑死你?这样吧,先喝口水,再把这二两馍吃完。”
王书记关心的说。
关老三不再言语,等把这二两馍吃完,脸色腊黄。
“好家伙,你一顿饭真的吃了三斤馍!”王书记万分惊讶。
“吃材,吃材,大大的吃材!”王书记既而哈哈大笑起来,并夸张地故意伸出大拇指。这句话是模仿一部电影里日本胖翻译官“高、高,实在的高”的口气,这在当时是非常流行被广为模仿的句式,王书记认为他学说的这句话,此情此景,用在此时此地,够幽默了,可围观的机关人员和五类分子们,只是看着关老三的脸,竟没一个人想到笑,王书记奇怪地看了大家一眼,众人受了提醒似的全跟着王书记哈哈大笑起来。
连关老三也哈哈大笑起来,虽然嘴里没有发出声音,但大张的嘴巴,(里面似乎还有半口馍?)已经完全具备笑的一切基本表情了。
关老三做的几件事情,就数这第二件事在我们当地流传最广,以至于多年以来,只要有人打赌吃东西,论到某人的饭量大小,就会联想到关老三,并以关老三为标准衡量打赌者:“咳,你能比上关老三吗?人家低小精瘦个身架,一口气吃光三斤馍,知道有多少吗?四两重的馍七个半,要是二两重的就得十五个,要是一两一个的小笼包子,就是三十个小笼包子,你能行吗?”
打圈
以上所记录的两件事,都和富农分子关老三的死没有什么直接关系,甚至可以说,连和富农分子关老三的死间接的一星半点关系也没有。只不过是为了记叙富农分子关老三一生中最后两天(其实只有一天半)的全部生活。
只有以下所记录的,才是关老三死的真正原因。
富农分子关老三是很晚才从公社机关回家的。
为了加快工程进度,这些五类分子们晚上都住在工地上。关老三和儿子关小三一替一天在工地上劳动,所以晚上干完活,儿子去了才换他回来,还有一个原因,关老三晚饭吃得太多了,撑得他没法行走,只得等肚子下去了些,又在公社大院里慢慢散了一会儿步,这才回来。
关老三回到家,一进到房里,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得不知所措,随即羞耻、气愤、悲哀、愤怒,全拥挤上了他那张核桃皮般干硬无色的脸上——公社王书记嘴里发出快乐的呻吟,搂着他的绰号叫“赛苏三”的媳妇,一丝不挂,做爱正在兴头,一身的臭汗淋漓!
王书记也看到关老三了,这会儿,他正处在性交高潮的亢奋状态中,冷不丁撞进个人,吓了他一跳,这一惊吓太厉害了,把他吓得几乎要阳萎。王书记气愤到了极点:如果他现在手里有把枪,一定要打死这个闯入者,不管他是五类分子还是天王老子。王书记没有刀枪,身上除了爹生父母养的,一无所有,只得精身子光屁股,气愤地从关老三媳妇身上跳下来,“啪啪”给了关老三两个大嘴巴:
“吃材,给我滚出去!”
关老三大概被王书记两个大嘴巴打晕了头,忘了这是在自己的家,自己是家里的主人,懵懵懂懂转过身,就要出去,还没等抬脚,王书记抬脚在关老三屁股上给了一脚:“滚出去!”一脚把关老三踢出门外,摔了个嘴啃地。
“啪!”的一声,王书记关了关老三的房门,跳上炕继续在关老三媳妇“赛苏三”身上兴风作浪!
关老三爬在院子里的土地上,半天不动弹。
关老三气愤得要死,真想拿出猎枪一枪把王书记这个色鬼打死,
可敢吗?打死人命,一命抵一命关老三倒不怕,人活到什么时候才算个够?这种活法,连畜牲也不如呀,可杀了公社干部,这一顶反革命分子的帽子辈辈世世都落在自己子孙的头上,自己这是给后辈作孽呀。一顶富农分子的帽子,就够受了,哪里再敢添一顶反革命分子的帽子。
这么一想,关老三连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更别说是拿上猎枪破门而入去杀共产党书记这么天大的胆量了。
是的,关老三也知道自己媳妇作风不好,要不,背地里怎么能落个“赛苏三”的绰号,媳妇是和好多大队干部睡过觉,他这个富农分子能当上大队护秋员这样好的差事,还不是媳妇和大队长相好给他挣来的,别人当护秋员是图清闲,“赛苏三”叫他当护秋员是为有空余时间多割草,好养猪,儿子娶媳妇的彩礼花销,就全指望在这上头。关老三对媳妇的作为,睁只眼闭只眼权当没有看见,确实一次也没撞见,可今天,竟和刚侮辱了自己的王书记睡觉,并且,王书记把自己从自己房间里,自己的媳妇跟前,打了出来,羞耻啊!
在我们晋南老家,对王书记、关老三、“赛苏三”三人同房、并将关老三打出去的这种事儿有一种比喻,叫打圈。典故是从给发情的母猪配种演化来的:母猪发情,主人家便让自己家的公猪给母猪配种,把公、母二只猪,圈在一个猪圈里,让他们自己交配,交配完毕也就成了,等几个月后母猪下猪崽得了。但在它们交配的过程中,有的野公猪能闻到母猪发情的味道,便趁人不备,突然跳进猪圈里,扑到母猪身上便想交配,家养的公猪当然不答应,“嗷嗷”叫着,并死命攻击野公猪,主人发现后,会提着拌草棍子,把这只野公猪从猪圈里打出去。这便是打圈的来历和经过。
不过这次关老三和王书记的打圈好象是刚弄了个颠倒!
关老三当然知道这个典故,便爬在地上,自己打自己耳光,头在地上乱撞,都撞出了疙瘩,也不觉疼,只觉得自己都没脸面对满天的星斗和月亮…… 关老三正在自己折磨自己的肉体,以求减轻心灵痛苦的时候,只见大门“呀……”的一声打开了。
其实,他没有看见大门开启,是听见响声,抬头看时,大门已经开启了。关老三奇怪:是自己忘了关大门,叫风吹开了?可这会儿一丝风也没有,这么想着的时候,已经进来一个看上去年龄在五十岁左右的女人,他盯住仔细看了一阵,一点也不认识,只见她长得雍容华贵,慈眉善目,可穿着打扮太奇特了,好象是个老古董,刚从几百年前直接走来的这么一个富态女人。
关老三吃了一惊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拍了身上的土,擦干嘴上血迹,拿出一家之主的派头,正色问道:
“你是什么人?三更半夜到我家来干什么?”
刚才在王书记那里受了气,这会儿在这个老古董跟前正好出气。
“这是关老三家吗?”
富态女人不回答关老三的问话,却反问关老三。
“你已经进来了才问,不是迟了?就是。”
关老三心里有气,便没好脸色。
“那我算找对了,我来找这家的男主人。”
富态女人不理会关老三的恶劣态度
“找我?我可不认识你。”
关老三奇怪。
“不是找你,是找这家的男主人。”
富态女人说。
“我就是这家的男主人,关老三就是我,什么事情,说吧。”
关老三说。
“就算你是关老三,但这会的男主人不是你。”
富态女人说。
“什么?”
关老三叫富态女人说糊涂了:
“以前是你,以后是你,这会儿,只有睡在房里女主人身边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主人。”
富态女人给关老三解释。
“我就是,有什么事就给我说。”
关老三“刷”地一下脸红了,他气愤到了极点:这个素不相训的女人,说话竟这样直爽,直爽得叫人脸都没有地方搁,关老三几乎是对这个富态女人喊起来。
“这可不行。”
富态女人说
“怎么不行?”
关老三逼着问
“明明找的不是你。”
富态女人说。
“怎么不是我?”
关老三气的都有点儿结巴。
“就不是你。”
富态女人还是那样不急不燥。
“你要找关老三家,这就是关老三家,你要找男主人,我就是男主人,怎么,难道要我拿户口本验证一下?”关老三火冒三丈,冲着屋子大骂起来:“我日他妈,欺男霸女,算个什么东西!等老子生气了,一枪把他个鸡巴打烂!”
又冲富态女人吼:“要找就是我,有什么事情给我说,要不,马上从我家滚出去!欺负上门来了。”
“你真想当这个男主人?”
富态女人好象还是不情愿认关老三是男主人。
“想当?我本来就是!”
关老三肯定的说。
“不后悔?”
这时候富态女人应该是认关老三是男主人了。
“天底下还有这种道理?当我自己家的主人还后悔?”关老三吼起来:“不后悔!”
见富态女人让了步,关老三更是得寸进尺:
突然,富态女人念念有词:
“阿弥陀佛。”
关老三说不后悔的话几乎是和富态女人的“阿弥陀佛”同时落音,关老三“不后悔”三个字刚出口,已经后悔了,完全彻底后悔了,因为他突然脑子清醒过来,认出了这个穿着古董的高贵妇人是谁,在什么地方见过,啊,对了,想起来了,是送子观音,娘娘庙见过她的塑像。
观音娘娘单手在前,念“阿弥陀佛”的同时,变戏法一般从宽大的衣袖里取出两件东西:拂尘儿和小布袋。
“不好!”
关老三心里喊了一句,想躲已经来不及了,他没有想到民间传说中的送子观音,真有其人其事,真叫自己撞上了。她是专门收人性命,让人转生。
送子观音拂尘儿朝他一挥,关老三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朝自己迎面冲来,他一头撞进了黑暗的小布袋。
“送子观音,观音娘娘,求求您老人家,饶了我吧!”
关老三后悔了,在布袋里哀求送子观音。
“饶你什么?”
送子观音问。
“我不知道是您老人家,骂了您,我不想死,我不想转生!”
关老三赶紧承认错误。
“为什么不想转生?”
观音娘娘不计较关老三骂得难听,问他。
“我、我、我丢不下我媳妇。”
关老三叫观音娘娘一下子问住了,诺诺了半天,说了一句没神气话。
“你也知道你媳妇不是正派女人,净惹你生气,你还留恋她?”
观音娘娘耐心的给关老三做思想工作。
“我从来没有恨过她,我先人留下这家庭成分,她也是为了家里好,没办法的。”
给观音娘娘说家务事,关老三不嫌丢人。
“那好办,下一辈子不叫你转生到富农家,我能作这个主。”
观音娘娘不愧是神仙,做起思想工作不顺着关老三的思路去,会把凡人的思想往自己的思路上引。
“观音娘娘,您老人家给我转生到什么人家?”
关老三心眼糊涂了,忘了再求生,或许是受了观音娘娘不再叫转生到富农家许诺的诱惑,关老三的思想拐弯了。
“中农家。”
观音娘娘说。
“中农家是比富农家强点儿,可子女想保送上大学,还轮不上。”
关老三不满意,和观音娘娘讨价还价。
“真是人心没尽,想一步登天,那就贫农家吧。”
观音娘娘笑了。
“当真?”
关老三喜出望外。
“我能哄你?”
观音娘娘说。
“谢谢观音娘娘,谢谢观音娘娘。”
关老三在黑布袋连连给观音娘娘作揖。
“哎哟,光顾和你说话,时辰也快误了,你头上的疙瘩多难看,我给你治好,就这家吧。”
观音娘娘说。
“疙瘩不要紧,观音娘娘你可要说话算数!”
关老三急急喊了起来。
关老三话音刚落,忽然眼前一亮,他急忙睁大眼睛看,灯光下,自己竟然血糊糊的在一个不认识的老婆婆手上抱着,他心里纳闷,这老婆婆力气有多大,怎么能抱动自己?噢,关老三明白了,是自己已经转生了,又听见老婆婆说:“这娃娃眼睛瞪得滚园,怎么不会哭?”
“这家是贫农吗?”
关老三想着观音娘娘的许诺,不问一下心不瓷实,便脱口而出。
“是的。”
老婆婆答应。
“送子娘娘!”老婆婆醒悟过来,知道是谁在问话,一下子瘫坐到地上,把关老三也扔出老远:“这娃娃是妖精,快插到尿盆里溺死!”
……
没有响雷,没有闪电,满天的星斗消失了,连月亮也躲到了乌云后面,早上的朝霞到这会儿才变成一阵淅淅沥沥无声的小雨。
关老三打了个颤,叫冷水激醒了。
虽然时令是秋天,但后半夜躺在院子里,本来就有点冷,再被雨水一浇,关老三连声喷嚏,没有想到自己竟作了这么一个怪梦!
可关老三从地上爬起来后,不由得大吃一惊:大门洞开!
冷汗“刷”地一下就从他的脸上流下来了,莫非刚才不是作梦?可那些事情还历历在目,他急忙到脸上摸了摸,嘴角的血没有了,可连头上自己撞的疙瘩也没有了,这是怎么回事?大门有可能是(就算是)自己回来忘了关,风刮开的,头上的疙瘩能这么快就消失了么?
关老三害怕了,他赶紧先关上大门,人在院子里站了半天又没有地方可去,家里有两个房子能住人。他住的这间,这会儿敢进去吗?另一间准备后冬给儿子小三结婚用,不舍得住,没有办法,只得钻到猪窝里和老母猪还有那一堆小猪娃拱到干草堆里凑合,反正天也快明了。
老母猪“哼哼”地叫唤了几声,有了这叫唤声,关老三胆怯的心情才好了点。
靠着老母猪,关老三睡得很温暖。有了这份温暖,关老三很快进入了梦乡,并且作了一个非常美好、梦寐以求的美梦:
关老三梦见他大天晌午在高粱地里护秋,蓝蓝的天,白白的云,绿绿的庄稼轻风儿吹,没有娃娃们捉迷藏,没有学生来割草,没有社员们偷高粱,也没有麻雀、野兔害庄稼,正是割草的好时机,地里的草长得嫩绿高大,而且全是猪爱吃的节节草,他很快割了两大捆,用猎枪当扁担挑着回家,这两捆草可真大呀,就像两个麦秸堆,他挑着忽闪忽闪走得飞快,步子又匀又碎,好像那演员在戏台上跑园场,养得这一圈猪娃子三口五口就吃完了这担草,吃了这担草,猪娃子像蜂儿子,见风就长,转眼间个个长得赛牛犊!他拿着鞭子赶到公社食品站过秤,只见算账姑娘好漂亮的脸蛋,胸部又高又挺,把他看傻了,他真想和姑娘说说话,哪怕说一句,忍了几忍没有敢开口,姑娘点钱好利索,忽拉拉像刮风,隔窗孔扇得他眼睛都睁不开,姑娘递给他那么厚一沓票子,全是十块的,他抽出一张朝太阳一照,能照见里面的天安门,真的没假。点完钱一思谋,正好够儿子小三娶媳妇的彩礼钱。翠仙和儿子小三顺顺当当结婚了,翠仙的脸比食品站姑娘还白净,胸部还高挺,(他有点不好意思,偷看儿媳妇的胸部,可不看不放心呀。)最叫他高兴的是翠仙胸前没有别那个印有李铁梅怒气冲冲高举红灯的大手绢,也不用手绢擦嘴角滴溜不息的涎水,翠仙走路一点也不瘸,喜笑盈盈走上前,爹爹爹爹连声唤!好甜哪!比戏台上唱旦角的嗓子还甜,他乐了,摸着下巴(可惜没有胡子)笑呀笑,笑呀笑,笑得眼泪都流得叮叮咚咚,恍惚间象乐人班子鼓乐齐鸣,送新郎新娘入洞房……
打猎
王书记从富农分子关老三家出来的时候,天早已大亮,但看不见太阳,是雾上来了,这样倒好,不会有人看见,咳!就是叫人看见,能怎么样呢?谁又敢怎么样呢?自己是公社书记,也就是一方之王,天塌下来也不怕!天敢在这里塌吗?
离开“赛苏三”房子里,看见她屋里墙上挂着一顶野兔皮做的帽子,是新做的,棉乎乎的还不错,“赛苏三”脑子精灵,看见他的眼神往墙上看,便赶紧把棉帽子摘下来,扣在他头上,王书记在“赛苏三”脸上拧了一把,便顺手拿上。王书记留的是大背头,从不戴帽子,这种式样的帽子,更不会戴。
王书记是有名的孝子,是想起冬天快到了,老爹头上的那顶帽子旧了,该换一顶,便顺手拿上了,这叫什么来着?搂草打兔子——捎带。
按说王书记不是那种贪图小利的人,以他的人格和社会地位,是不应当拿这顶野兔皮帽子的,当时也是鬼迷心窍拿上了,拿的时候是什么心态?我是公社书记,全公社都是我的,一顶皮帽算不了什么大事,或许王书记什么都没有想,只不过顺手牵羊,往头上一戴,就走了出来。
王书记这会儿情绪特别好,他没有想到这个徐娘半老的“赛苏三”昨天晚上床上功夫竟使得如此了得,竟会那么多套路,和她在一起,自己简直是幼稚生了,想起来真还有点脸红,她这样是不是过分讨好自己?是否是因为关老三冲撞了自己的兴头,“赛苏三”以身补过,真个是以身补过,想到这里,王书记不由得笑了声。
是呀,苏三不过是一个古代著名婊子的名字,关老三的媳妇比苏三功夫还深厚,“赛苏三”这个绰号多贴切,(王书记甚至有点嫉妒关老三,这个丑陋的富农分子天天能有这样的美人相伴。以至于多年之后,王书记从录相里看到各种各样的新潮性交场面,别的同僚都看得面红耳赤,情绪激动,而王书记却突然想起了“赛苏三”),怪不得古代那么多文人雅士爱给婊子们立传,婊子好哇,妻不如妾,妾不如妓,要不,怎么能有《苏三起解》这回戏呢。主席不是讲了: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必须先变革梨子,古代那些文人要没有玩过婊子,怎么能把妓女们写得那么可爱,简直比观音菩萨还高贵了。王书记发自内心地羡慕和嫉妒过去了的妓院林立,美女如云大腿如林嫖客浪子如过江之鲫的朝代。
看到这里,读者朋友或许要问,王书记的妻子是不是很丑,或者是二人感情不合?不,不是,一样也不是,王书记的妻子年轻时也很漂亮,俩人又是真正的自由恋爱,感情很好,直到现在还是和睦相处,另外,公社机关的女电话员,比王书记小近二十岁,他俩的关系也是公开秘密,那个小姑娘即使不愿意,也不敢说半个不字。共产党的公社机关配女电话员,是不是和古代官僚配的贴身丫环,国民党军阀配的女机要员作用同出一辙呢?都是在生理上为他的首长服务的?王书记是这样认为的,也是这样使用的。那么王书记有这样的娇妻美女不享用,却偏和个农村婆娘做爱,是不是有点情理不通?是的,是有点情理不通,别说是读者朋友理解不了,就是写这篇小说的作者,我也觉得从道理上讲不下去,可又真有其事,一点也不含糊。不过,我在这里用一个不一定妥当的例子打个比方,看是否能帮助我们共同理解,来探讨个中的奥秘:王书记的这种反常态行为,是不是像我们现在的大款大腕们,每日间山珍海味,生猛海鲜,黄金大宴,吃得多了,腻了,想换一换口味,返回去吃一吃六零年困难时期的黑馍野菜同是一个道理呢?听说新近京城里就开设了一家“忆苦思甜大院”的饭庄,那些设备、家具、野菜、粗粮,像文物贩子搜搂国宝一样,从边远农村掏腾来的,去的食客却都是些身着皮尔·卡丹、足蹬耐克、开着豪华轿车的摩登们,据说席位还要提前预约。王书记是否也属于些种心态,娇妻美享用得没味了,试试老丑?我只能这样理解了。
王书记这会儿美得嘴里唱着“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头上戴着“赛苏三”作的那顶兔帽子,学着著名蒲剧艺术家阎逢春《徐策跑城》里徐策闪帽翅的特技,使帽子两边的帽脸子上下均匀地闪动。
王书记高兴得寻不着北了。真的,王书记是寻不着北了,本来从“赛苏三”家出来,径直往前走,向北一拐,就回到公社机关,可雾太大,漫天边野的大雾象一堵在自己面前向后移动的白粉墙,三五步远就看不见东西,他往北拐,竟不见房子,原来多走了一段路,已经走出了村子,走到地里来了。他看见地坎上面的高粱棵子,才知道走过了路。不过,这也无所谓,估计离村子不是太远,他想,既然迷了路,就干脆在地里转一转,散散步,缓一缓情绪也好。
“轰……”
突然,一声巨响!
王书记还在唱着“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这一声巨响把他拽回现实,伴随着这声巨响,王书记头上戴的那顶学阎适春闪帽翅的野兔皮帽子飞上了天空。而且,脸上麻木,鲜血流了下来。
这是谁在朝自己开枪!
王书记一下子瘫坐到地上。
王书记惊魂未定,从地坎上面的高粱地里,魔鬼一般冒出一颗缩头缩脑、手提猎枪的人头。
王书记的头发“唰”的一下,全部站了起来:啊!此人竟是富农分子、“赛苏三”的丈夫关老三!关老三的猎枪还冒着青烟!
王书记惊恐万分:自己昨天晚上睡了人家媳妇,又打了人家,关老三这是要杀自己,我命休矣!
王书记惊吓过度,屎尿拉了一裤裆。
关老三没有想到报仇之类的事情。
关老三天不亮就从老母猪身边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谷草,提上猎枪,上地去了。
这几年来,关老三有个习惯,只要是在村里受了气——队干部对他的批评和辱骂,邻居的嘲笑和奚落——无处发泄时,他就特别想打猎,也就非要打猎不可,满世界寻找野兔之类的猎物,只要看见个影子,三里地五里地也要把猎物追上打死,猎物的体积越大越好,瞄准时心里便想着某个人的形象,打得猎物身体越烂,他的心情也就越痛快,如果实在找不下猎物,那就对着天空响亮亮地放上几枪,这样,他的心情稍好一点,才算找到一点平衡。
关老三这会儿手提着猎枪,眯着眼睛,十分兴奋地往地坎下面的路上寻猎物。
关老三确实看见地坎边楞上有一只野兔蹦蹦跳跳地走着。也是奇怪,早上雾这样大,还是看见这只野兔了,于是他便不动声色瞄准,心里想着欺负他的那个人的形象,然后,屏住气狠狠撸了枪拴,枪响了,并且又看见兔子象冬天风干的土黄色的刺蓬草一样飞上天空,估计是落到下面路上。这样,他的闷气也觉得消了大半,连出气也觉得畅快多了。
当关老三看见路上躺的并非是兔子,而是满脸鲜血、屎尿一地的王书记(他的仇人?),一顶野兔皮帽子扔在一边,那还是媳妇给自己作的呢。
关老三嘴里便发出一声喊叫,这声叫喊是空前的,也只有以后唐山大地震时才能发出类似的声音,随着这声叫喊,他的魂儿立刻脱窍,枪一扔,翻着白眼珠,像一根被飓风吹断的电杆,从一人多高的地坎上面一头撞下,当时就昏死过去……
结 局
以上关老三做的几件事儿,在我们孤陋寡闻的家乡,算是很稀奇的事情,所以流传很广,可就是几件事儿引发的关老三的死,却很少有人谈起,这是因为他死时采用的方法不新奇,太老套了,在我们家乡,无能的男女,大都采用的是这种方法,关老三也不例外,故很少有人谈起。
不过,为了使这篇小说有个完整的结局,我还是愿意把关老三的死,记录如下:
……关老三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象条死狗一样,被扔在大队部的黑房子里,这间房子是专门对五类分子们进行教育用的。
关老三浑身伤痕累累,但听见骂声不绝,脚、拳头在自己身上雨点般落着,老天爷哪!关老三想起了自己在什么人身上干了件什么性质的事情!该叫人家打,狠狠地打,谁打都行,该叫人家骂,狠狠地骂,谁骂都行,他也赶紧插手自己抽自己耳光,下手不比别人轻,骂自己,骂得比别人还狠,可是,自己不是有意识谋杀王书记呀,借给自己一千个胆,也没有这个胆量!
王书记此时头上缠着绷带,躺在大队办公室里(伤不重,擦破点皮,衣服也早已换掉),听大队干部介绍了以往批判反革分子的方法,认为不好,太老套,他给队干部们布置了任务,现在就在大队开批判会,批判会完了后,叫关老三自己挂着牌子,背上犯罪工具,敲着铜锣,到全公社的每个村子游行,晚上在公社召开批判会,然后再送司法机关处理。
队干部们异口同声叫好,说最好最绝的就是叫关老三自己给自己游行,不是公社书记,哪能想下这么新奇的方法。
大队批判会上,有一点使关老三特别满意,什么事情呢?原来是儿子小三在公社基建工地上闻讯后,急忙赶回来,专门参加他的批判会,小三儿子怒气冲冲第一个跳上批判台,狠狠地抽了他两个大嘴巴。是真打,打得他脸都麻木了,鼻血也流了出来,儿子打得好,打得对,是自己做下了对不起儿子的事,岂止是对不起儿子,子子孙孙都要受连累,只是儿子打的时候,手微微发抖,旁人没看见,连主持批判会的大队干部也没看见,关老三感觉到了。儿子当场宣布:和反革命富农分子关老三脱离父子关系,彻底决裂,然后跳下批判台,头也不回,又到公社干活去了。
关老三挨了儿子的两个嘴巴之后,真的高兴,这叫什么来着,别人不理解,不知道其中奥妙,以为真的是父子绝情,可关老三心有灵犀,只有自己的儿子能有这么高的主意,这叫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换了谁,能有?屁!于是,他主意已定:儿子,爸不会连累你了!
批判会完,关老三提着铜锣,脖子上挂着游行牌子,背着打猎(犯罪)工具,行尸走肉一般,出村而去。
关老三步履蹒跚,披挂着一身东西,走到了村北高粱地边,步子越来越慢,终于,他不走了。
关老三缓缓地转动着脖子,狡猾地向四下张望,看是否有人,看了一遍,还不放心,又环顾四周,等确信目光所及之内,确实没有一个人影时,突然,这家伙灵活得像条泥鳅,“哧溜”一下钻进高粱地,不见了。这季节,就是用日本鬼子的篦梳战术,在这一望无际的青纱帐里,也难找见关老三这个家伙。
“他妈的,没有带一根绳子!”
关老三在自己脸上打了一巴掌,面对着歪脖子树发了半会愣,家里粗绳子细绳子倒有的是,返回家取,显然是不可能的,活人还能叫尿憋死,关老三只得解下裤带,要用它来上吊,可没有裤带,这裤子扭了个大扣不行,他抓着拴在歪脖子儿树上的裤带圈吊了吊,裤子便从腰上掉下来了,光屁股上吊,不行呀,这么大年龄的人上吊,露出个屁股蛋,叫村里的男男女女围着看,丢人哪!关老三只得把裤带一分为二撕开,一半上吊,一半系裤子。
现在在关老三身上,胸前吊着个大牌子,上写“反革命富农分子关老三”“关老三”三个字照例用红笔打了叉。身子左边,挂着件用牛角制作的火药胡芦,右边挎着那杆七尺多长要命的贼猎枪,离他两三米远的地上,滚着面破了口子的铜锣和锣锤儿,所有这些物件上,都有上吊用的绳子,都比他那半幅裤带结实得多,可关老三鬼迷心窍,忘了这些。
关老三上了他垒的土台,把头伸进裤带圈,脚下用力一蹬……
“日他先人的,死也这样难!”
关老三跌坐到地上,压倒了好几株高粱,屁股也跌得好疼,是猎枪把子别的,他气得流下了眼泪,这根裤带系了好几年,汗水泡得不结实,半幅裤带竟吊不起关老三干瘦的身躯。
这不行,得找一截绳子。
关老三爬起来,在高粱地里转悠着,他非要找下一截绳子不可,哪怕是一截废弃的电线也行,不过,最好是绳子,电线不好,又细又硬,太勒脖子。
这会儿,关老三什么都不怕,天王老子也不怕,就怕谁家的学生娃娃趁午睡上高粱地割草,有人撞见就难成事了。什么都不要,给座金山也不要,就要那么一截结结实实、能吊得起他这不到百斤身体的绳子。没有绳子,什么事情也办不成。但不管怎么着,千刀万剐,什么都能行,就是坚决不能游行!这是在批判会上就打定的主意,不管怎么着,这个主意都不能变。因为游行的头一个村子就是毛家营。
毛家营,关老三死也不能去!小三儿子的媳妇就是说的毛家营姑娘,关老三就这么一个儿子,虽然是独生子,可媳妇难说下呀,花了多少冤枉钱,央了多少媒人,才说下毛家营的毛翠仙,别看翠仙二十有三了,比小三儿还大两岁,却还断不了过河鼻涕,胸前像幼儿园娃娃一样,常别块大手帕,腿还是小儿麻痹,彩礼照样不少,可有她,自家能传宗接代,没了她,就断子绝孙,说好今年后冬结婚,彩礼钱都给得差不多了,若游行到毛家营,翠仙爹一定会知道他是现行反革命分子,那这个老财迷准要退婚,彩礼钱也难讨回。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能因为自己一个人,断了关家后代的香烟,自己现在一死,翠仙爹见不上自己,就不能退婚,他就是想退婚,彩礼钱就得退回,而翠仙爹又还不起这笔彩礼钱,毛家已经用这笔钱,给翠仙兄弟说媳妇了,这婚姻大事,都是一环扣一环,环环紧相连,断一环,哼,全断了,关老三满意地笑了。
关老三满高粱地里寻绳子的时候,想起了有一次打儿子,是打得狠了,可是冤家,那香烟是咱信这样穷的人家抽的吗?一盒羊群牌香烟九分钱,你个冤家一个月就抽了一条,十盒,九毛钱哪,咱家一年最大的开销是什么,买盐、就是买盐一年也用不了九毛钱,要败光景哪!是打得重了,铁锹把打断成了两截,可就是为了你好,这顿打顶事,你跪下发誓,再烦现恼也不抽烟!也是我儿争气,再没有抽过一口烟了,就是这件事,心里头总觉得对不起儿子,关老三又想起了王书记,王书记也好啊,是不是昨天晚上和自己媳妇睡觉有关系?还是人鸟大战自己出了大力。反正,王书记这是照顾自己,成全自己,别的公社或是以前自己公社给五类分子游行,全是八个武装基干民兵,扛了白森森的刺刀枪,押着被游行的五类分子,绑在公社农机站的拖拉机上,播放着高音喇叭去挨村子游行。那不好,想寻死也没有机会,这好,自己独个儿,想寻死,悠悠然寻死,没有绳子,嘿嘿,悠悠然找绳子,那样行吗?姥姥。
想到昨天晚上,关老三不由得想起观音娘娘,看来那不是作梦,是真的,是自己争下的,怪不得王书记,他这会儿甚至有点后悔,要是昨天晚上就转生该有多好,下一辈子肯定能享福,唉,这全是命里注定。关老三只希望后来抱着老母猪做的那个梦,快快梦想成真,翠仙快点和儿子结婚,自己这就死而瞑目,至于媳妇“赛苏三”,唉,我都都不活了,哪里还顾得上你,反正儿子大了,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晃晃悠悠,关老三背着一身披挂又回到歪脖儿树下。唉,满世界找不下一截绳子,连一截废弃的电线也没有,真是的,不用时,短绳子、烂电线哪里都有,要用它一点儿也找不见。绳子哟!没有力法,关老三只得把系裤子的半幅裤带解下来,和歪脖儿树上的那半幅裤带拧在一起,裤子挽了个扣。
突然,关老三觉得肚子有点饿,刚产生这个感觉,肚子就饿得厉害,饿的感觉越来越厉害,甚至饿得他连上吊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妈的”,关老三骂自己,“昨天晚上吃了三斤馍,都跑到哪儿去了,难道是喂狗了。”
“今天没有干什么重活呀,连猪草也没有割一把,噢。”关老三明白了:“敢情挨打也是重体力劳动?要不,肚子怎么能这么饿?”
“管他妈的公家财产!”关老三刚开始还是隔一苗撅一苗高梁杆子,大嚼起来:“亲娘哟,就这样甜!”
“反正是不活了,就吃他个饱。”关老三吃的兴起,挨个儿手拽脚踢又弄断许多高粱杆,直嚼得他满嘴流沫,直嚼得地上铺了一层高粱杆渣子。
关老三一口气吃饱了,这才定了心,擦了擦嘴角,他要上吊了,看看挂在歪儿树上的裤带圈,关老三又挽了挽裤子:王书记,对不起你了,你想干什么,都能干成,你是领导嘛,要锯树就锯树了,你是领导嘛,要打鸟就打鸟了,你是领导嘛,要睡我老婆睡我老婆了,你是领导嘛,要叫我游行----嘿嘿,对不起,没有防住就是我这么个精瘦枯干,对谁都服服贴贴,连队长不懂事的小儿子要尿到我头上,我也得等人家娃娃尿干净了才敢走,你睡我媳妇,我给你腾屋子睡猪窝的关老三,竟一个村子也不去游行,上吊死了!叫你个堂堂的公社书记说出话落了空,看你以后怎么在人前说话,说出话还有什么威信?怎么号令全公社,全公社人还服气你吗?肯定不服,你的威信扫地,这都是因为我一个人上吊的关系。
关老三想象着王书记一会儿面对自己高高在上的尸体,如何大发雷霆,而自己却不理他,那是多么的惬意。我关老三在上,你王书记在下,王书记,你个龟孙子,算是你朝拜老子了,老子骂骂你怕什么,反正不骂你白不骂,骂了也白骂,你个王八蛋也听不见,别说是你,天下的人谁也听不见,就骂你了。
关老三把头伸进裤带圈,脚下踢开垒的土块,心眼突然清醒了:自己怎么这么傻,上吊背着这么多东西干什么?而这些东西上面,哪一根绳子不比自己的裤带结实?哪一根绳子不能上吊?自己真是吊死鬼寻绳,叫绳子迷住魂了。还有,背上这么多丢人现眼的东西,怎么去见列祖列宗……
他赶紧松了脖子边抓裤带的手,要把身上的东西都取下来,再把裤带解下来系到裤子上,用别的绳子吊,亲娘哟,那么多的绳子,该选用哪一根绳子上吊呢?
……
关老三死了。
吊死人本来是稀罕事,但这几年上吊死的人多了,也算不得稀罕事,但在文化娱乐生活十分贫乏的农村,狗咬架也能哄下半村人看稀罕,吊死个大男人(我们家乡一般上吊死者多为女性,男人上吊死,是很叫人看不起的。一般男人寻死,多是用杀猪刀割脖子或捅肚子,血流一地,很是悲壮),当然还是稀罕事。关老三上吊情形更不比一般——远远就能看见高粱地半空随风悠着的关老三。这家伙是用一根拧成麻花股的肮脏裤带,把自己结结实实悬挂在歪脖儿树杈上。这会儿,就是有八级大风,吹不折歪脖儿树,也就吹不落关老三。
高粱地踩个不像景,看稀罕者几乎倾村而动,人们急急跑来,似乎都怀着种无法言喻的兴致来看吊死鬼:关老三扯断了的脖子拉得老长,那颗头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端正过,有碍观瞻的是那根变得像高粱穗子一般粗细的酱红色的舌头,这舌头硬梆梆努力伸出嘴巴外老长,血沫子顺舌头尖往地上滴嗒着,七八只胖乎乎钢色色的红头苍蝇,爬在舌头尖上欢快地吸吮着,那眼睫毛仿佛是在眼睛上蒙了层沾满尘土的窗纱,叫人看不见鼓出眼眶的眼珠子在作何表情。
红太阳照耀下,闪光贼亮的大牌子,猎枪、牛角火药葫芦,挂在关老三身上,沐浴在融融阳光下,骚动起来,发出迟钝的撞击声。
那面破裂了口子的铜锣和锣捶,静静躺在地上,但不时被人踩着,踩上的人很吃惊,随着沉闷的铜锣声电击一般跳起脚,引起边上人一片哄笑,却没有一个踢开它,周围的人等再有人踩上,再吃一惊,大家再笑一次。
最奇怪的是关老三裤子掉下来半截,被松松垂着的手抓住着,抓得挺紧,以至于埋葬时人们不得不用镰刀把裤子和手分开。显然,这家伙是想把裤子拽上去,因为裤子以上露出半截瘦骨棱棱的屁股和被人踢得发青的生殖器。
这么多人,谁也猜不透,关老三上吊时手怎么能拽住裤子?(民间传说,吊死鬼是抓不住东西的)身上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并且这家伙吃了一大片高粱杆,一地高粱杆变成一地高粱渣子,没有半亩也有三四分。
总的来说,大家伙看不起关老三,一个大男人,怎么可以象个娘们儿一样上吊,身上不就有猎枪,炸自己个脑浆鲜血流上一地,那才算是个男人!
“怪事”,有人觉得不可思议,“上员死的见多了,没见过像这家伙,手怎么能拽住裤子?”
“哪有千篇一律的。”又有人说:“这家伙上吊,还挂着这么多叮叮当当的重东西呢。”
“不重,一点儿也不重。”
王书记没有上地里来,他认为不一定要每事亲躬,还躺在大队办公室里,听了队干部的汇报和议论,对关老三的死认为大可不必:“这些东西没有多重,比他平时上地护秋打猎,只多了块牌子和铜锣。能带上这些东西上吊?就不能带上这些东西游行?我不相信,添了块牌子铜锣,就有他平日里挑两大捆猪草重吗?”
队干部们说肯定没有。
“派几个人挖个坑,到公社基建工地上领两张芦席,埋了算了,哎,就领两页新的,一定要用草绳捆三道。”王书记说:“既然关老三死了,也就既往不咎,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本来该给他儿子,算了,早上的苦肉计,也挺像一回事。”
末了,王书记问队干部们,知道埋关老三要用芦席和草绳,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叫法吗?
队干部们说不知道。
王书记解释:“这种埋葬有个叫法,万字纹的棺材,三道紫金箍!”
王书记哈哈笑了起来,这句话是他从一本书上看到的,今天正好在这里用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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