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一辈子其实就图争一口气。范进是个很好的例子,读了半辈子书,没考上个举人,走哪儿都被看不起。说到底,大家都是普通人,说什么坚持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到头来还是会怕被人在后面说闲话,很容易被说这孩子“不争气,没出息”。有没有出息的评判标准就是这个人是不是不务正业。我们显然活在一个有“正业”的时代。哪些玩意算正业呢?公务员肯定算了,朝九晚五,日子恬淡舒适,重要的是能和各种高大上攀上关系。以公务员为例,所有同高大上能攀上关系的,都叫正业。老祖宗排了个”士农工商“,但现在农民地位倒是低微了,还没哪个人说自已以在地里种田为荣的,都想方设法要往田坎外面跑。归根到底是,农民不挣钱。所以综上所述,挣钱的,高大上的,都是正业,做正业就算是给人“争气”。范进放今天,就是个考公务员终于上了岸的中年人,大家当然要对他刮目相看。觉得这小子以后有本事,他也就为自己争了一口气。
争气的”气“说起来就很玄乎,一说气,我们吸进去吐出来,没什么特别的,可这气要人去争,那就特了别了。争的气从哪儿来?从别人那儿来。挣了钱,当了官,出人头地,把别人踩在脚下,大家都对你称赞不已,这就叫’争气”了,这是中国人的成功学。说白了,我们存活在一个自我价值由他人评价的体系之下,甚至把别人的闲话当作呼吸的空气一样重要。没本事的人,我们说他“没出息”,息是呼吸的息,不呼吸,人就死了,所以在中国人眼里没把别人踩在脚下,那这人和死人一样了。自然而然的,我们人人都要活着,为自己争口气,为爸妈争口气,为了不让亲戚朋友在背后唠叨这孩子“没出息,不争气”而加班加点。你要爱玩,那是可以,先得把钱了再玩。这钱还得是“正业”来的钱,搞什么直播,当个潜水教练,卖个动漫手办,写点网络小说,争再多的钱那也是“不务正业”。大家敬佩你,也是说你“玩着把钱挣了”,多少带点羡慕的意味,因为在他们眼里,你这哪里算是工作呢?
我从机械转到外院,在大人眼里大抵就是一种不务正业的体现。第一,外语和高大上没什么联系,一说学机械,大家都挑大拇哥,说是大国工匠,有前途;一说学外语,大家面上都笑笑,心里就开始想,这人以后没啥前途了,遇到性子烈的还得当着你面儿骂两句汉奸。所以从专业来看,我就可以算是不务正业的人。一说转个专业,家里人都反对,亲戚朋友也都反对,耐不住我性子大,随了我的意,但我这一随意,不知道家里要在背后挨多少念叨,说那家一直好好的,这下出了个学日语的汉奸。至今我都还没想好,过年回家吃年夜饭要怎么面对一桌子亲戚朋友,因为在他们眼里,我可能从学机械的大国工匠变成了从北京回来的鬼子翻译官。吹牛也是不能向街坊邻里吹了,人家问你家出了个大学的高材生,学的啥,家里人肯定不好意思答:“日语”,顶多战战兢兢地答个“外语”,还要被唠叨这孩子没出息。没给家里人争气,那也就成了罪人。今年过年回家,我大概要抱着耶稣背十字架上山的心情。
我另一个不争气,就是爱好也让家里人丢脸。人家孩子平时就爱吹个号,弹个琴,跳个舞,画个画,过年回家,家里倍儿有面儿。孩子一叫出来,大提琴拉个巴赫,跳段天鹅湖,毛笔一挥给亲戚人手一副对联,那是叫“争气了”。再一问,哪年哪年,得了个什么奖,在哪个舞台又演出了,亲戚朋友是要大夸特夸的。次一点的,爱运动,打个篮球踢个足球,人家也夸孩子身体好,阳光向上爱运动。我是处在这条鄙视链低端的。过年回去,亲戚来了,说你家孩子平时爱干个啥啊?就爱看个书。特长是啥啊?没啥特长。那这孩子就被打上内向的标签,算是没脸见人,“不争气”了。至今我都没敢和家里人说我爱写东西,写个小说,那就太没出息了,一没发表过,二没拿过什么奖,最要命的是,写小说的那是些什么人呢?一天到晚关在房里不出来的书呆子。一天要鼓捣这些东西,这孩子那就“没本事”,而且这玩意不来钱,人家可能还要怀疑你啃老。
说到底,我就是没本事没出息了,过年回去往那儿一坐,要让人唠一辈子。这也没办法,谁叫我满月抓阄抓的笔,迷信地讲,我天生要干这一行。当时爹妈想必很开心,觉得这孩子会有文化,成绩好,有出息。可惜会错了意,该复习复习给家里争气的时候,这孩子还在那儿不务正业地写呢。
21年12月29日
于北京
倪甫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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